楊永武
我多想對父親說,爸,您該退休了,那一萬塊錢我不要了。
1991年的夏天,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對我們兄妹仨說,“你們以后誰能考上大學,我就獎勵一萬塊錢。”父親作為村里的種地能手,經常教育我們說,“我種地一百分,你們學習也要一百分。”說這話時,父親底氣還是很足的,他種地總是村里畝產最高收成最好的,每年按時足額繳納公糧,村里獎勵的印有“公糧上交先進戶”幾個大字的搪瓷臉盆就是最好的證明。
父親相信辛勤勞作會換來一家人的衣食無憂,用雙手能在地里刨出未來。他對自己以后成為萬元戶還是很有信心的—盡管他也沒見過一萬元到底是什么樣。
父親是村里僅有的幾個高中生之一,不過他們那時沒有高考,念完高中便放下書包回家種地了。但父親隱約是知道大學的存在的,所以他希望他的孩子們能考上大學,分配工作,吃上皇糧,不用再受種地的苦。經濟再拮據,父親也要讓我們兄妹仨都上學,他說我們能念多遠,他就供多久。然而,大哥和妹妹在求學道路上并沒能走遠,他們初中畢業就折戟沉沙了。父親顯然對我也沒抱多大希望。在一次我拿著思考題向他求助,他算了很久也沒有算出來后,就再也沒管過我的學習,專心侍弄他的田地去了。直到我中考以高出分數線幾十分的成績考上縣最好的高中,父親才覺得我或許是塊念書的料。父親很高興,問我想要什么獎勵,我跟他要了70塊錢,騎車去鎮上買了個學習機,在家里那臺14寸的飛躍牌黑白電視機上,玩了一個暑假的魂斗羅和超級瑪麗。
1999年的夏天,我穿著母親在鎮上裁縫店里給我做的新襯衫,領著父親,坐上小巴車去縣城的高中報到了。學費有800多塊吧,我根本沒去想父親是如何籌的學費,只記得那天我的新襯衫是藍色的條紋,白色的紐扣,穿在身上很涼快。我和父親起了個大早,一路上意氣風發,兩人都很高興,因為知道我的高考之路開始了,路的那頭就是大學。
高中的生活是辛苦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了晚自習還要打著手電在被窩里看書到深夜。學校門口小賣部里賣得最好的就是電池了。做不完的習題,考不完的試,你成績下滑了,老師比你還著急。每個人都是高速旋轉的陀螺,一刻不敢停歇。大家都是這樣,在那樣一個學習的氛圍里,沒有人會覺得苦,都是不用揚鞭自奮蹄,為了高考再苦也值得。
我們趕上了高考改革。在“3+X”的大模式下,江蘇省試行了“3+大綜合”的新考法,3自然是語數外,大綜合包含了理化生史地政6門,也就是說9門課門門都要學門門都要考。到了高三下學期,學業愈發繁重,這時候拼的不僅僅是腦力了,還拼體力。時常有同學在課堂上突然暈倒,或是生了病耽誤學習。所有的家長們都想方設法給孩子增加營養和服用各種補品。
我們鄉下來的孩子都是住校,有條件的父母便會在校外租個房子陪讀,每天下了晚自習送些雞湯排骨湯到宿舍。不能陪讀的也會一個月來學校一次給孩子帶些好吃的。我有幾個要好的同學,都是從鄉下來,都是住校,學習生活在一起,共吃八毛錢一份的素菜,情同兄弟。家長送來好吃的,他們總是故意吃得很慢催促著家長快走,等家長走后便喊我一起吃。現在回憶起來,心中依然蕩起股股暖流。慚愧的是,那時父親從來沒有給我送過好吃的,我沒機會讓他們也嘗嘗我母親煮的雞湯。

電影《八月》劇情照。
那時候我的生活費是每月100元,幸好食堂有免費湯,總不至于挨餓。有時候到了月底也會買上一份3塊錢的糖醋排骨美美吃上一頓。父親知道我吃的艱苦,我也知道家里的難處,彼此心照不宣。到了高考前,父親覺得冷落了我很久,有點不大好意思了,看了電視上的廣告,給我買了好幾盒“乃捷爾”初乳素送到學校來。這種膠囊那時候很火,廣告鋪天蓋地,凡是家里有考生沒有不吃的,一盒要50塊。我轉手低價賣給了其他同學。放月假回家,父親問我吃了效果怎么樣,我一本正經的扯謊:效果很好,上課不瞌睡了,注意力更集中了。父親說那我再給你買幾盒。我忙說不用了,上次的還沒吃完。
2002年的黑色7月,我要走上高考的戰場了。父親專門從村里趕到縣城來陪我,帶著母親包的紅豆粽子。“豆”寓意著每題都“對”,“粽”自然是高“中”的意思了。我沒想到父親能來陪我,因為地里很忙。其實父親也不知道他來能干什么,但他就是覺得他應該來。來之前,父親因為捕龍蝦賣錢被蘆柴尖刺穿了右腳跟,腳上還裹著紗布,就那樣踮著腳尖一瘸一拐的送我進考場,然后守在考場的大門外等著我出來。
適逢縣電視臺的記者在報道這一年一度的高考盛況,看見人群里裹著紗布踮著腳尖往考場里張望的父親,便采訪了他。后來采訪的畫面在縣電視臺的晚間新聞里播出了,父親對著鏡頭說了句文縐縐的話: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是每個家長的心愿。
考完試接下來便是填報志愿。父親對填報志原是一竅不通,對于報哪個學校選什么專業他實在是不知道,便索性讓我自己做主。我就哆哆嗦嗦糊里糊涂的填報了一所軍校,理由很簡單,軍校不要學費。沒曾想竟然被錄取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下午,太陽很毒,父親正在地里干活,戴著草帽,脖子上搭著毛巾,豆大的汗水往下滴。我把通知書給他看,父親欣喜若狂,拉著母親往回跑。他騎車去鎮上買菜,吩咐母親準備晚飯。從村里的小賣部拎回來幾扎啤酒,父親喊上近處的親戚到家里吃飯,為我慶賀。那天晚上大家都很高興,父親吵吵嚷嚷說個不停。我也生平第一次喝醉了,吐了一宿。
2017年的夏天,我的高考已經過去了15年,父親60歲了,頭發花白,還操持著他的田地,依然是種地能手,繼續奮斗在萬元戶的路上。我多想對父親說,爸,您該退休了,那一萬塊錢我不要了。
(作者曾就讀于江蘇省射陽中學,2002年參加高考,現工作于新疆某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