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風(fēng)起（短篇小說）

西洲

翠英把紙條傳來的時候，是政治課，秦春云正在抄一首歌，那歌本兒是沈老師的。

她抄的是《一剪梅》。

才抄到一種相思，就收到翠英的紙條，說祝玉變晚上要和她談?wù)劇４涸频男睦飺渫〒渫ㄖ碧Ｋ臀艺勈裁矗∮惺裁春谜劦模?/p>

吃了晚飯，操場上有幾個人在打籃球，灰頭土臉的。她又進(jìn)了教室，天漸漸暗了下來。春云坐在那里發(fā)了半天呆，直到兩三個男生走進(jìn)來惡作劇般地沖她吼了一聲，她才想起來點(diǎn)上蠟燭。燭火搖曳，那幾個男生在后面一排打牌，她坐在位子上繼續(xù)抄歌詞。

男生們一邊打牌一邊議論著近來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土匪事件。一個說：“聽說了嗎！前天晚上土匪隊洗劫了我們隔壁的郭圩村。每家都去了！聽說那個收糧食的家里被搶最多，那一家子嚇得屁滾尿流。”另一個接話：“要是你你也嚇得屁滾尿流！”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土匪這事兒不知道真假，不僅同學(xué)們在傳，村里的大人們也在傳。有模有樣，有鼻子有眼，仿佛他們真的看到了，親身經(jīng)歷了。

偶爾，春云也會設(shè)想一下土匪來的情形。他們騎著馬，蒙著面，手里有大刀和長槍。像電視里占山為王的真正土匪。

他們騎著馬從遙遠(yuǎn)的地方趕來洗劫一個又一個村子。

據(jù)說，土匪們是從鵝毛嶺來的。

據(jù)說，鵝毛嶺冬天的時候總是下很大很大的雪。土匪們沒有吃的，所以，趁著這個時候出來打劫。

但是鵝毛嶺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秋收剛剛結(jié)束，莊稼地空曠無垠，沒有什么遮擋。整個村里灰蒙蒙光禿禿的，靠近村莊的田地里一個個秸稈垛，麥秸垛頂著白露立在地頭。

土匪來了，哪里有地方可以躲藏？布口村方圓幾百里都沒有山，不能像電影里打仗時那樣往山里躲。只有做好預(yù)防。

村里的青壯勞力大都出門打工去了。幸好通往布口村的只有兩條大路，村東派人守，村西頭也派人守，每家出一人，十戶為一組。

村東頭有一座橋，有一次輪到春云家，媽媽要去，妹妹睡著了，春云一人在家里害怕，就要跟著媽媽一起去橋頭值班。大家在橋頭點(diǎn)了一堆火，幾面鑼放在旁邊，一有動靜就敲鑼，吆喝大家躲起來。

秋天的夜晚涼意漸濃，頭頂?shù)囊箍蘸情W著淡藍(lán)色的光芒，橋下流水在陰影中忽閃忽閃，像什么人的心事，若隱若現(xiàn)。

村人圍在火堆旁，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春云坐在一抱麥秸上，一會兒看天上的星，一會兒又望望燃著的火堆。

董春林的樣子就在那個時候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大課間，學(xué)校的大喇叭里一個聲音說，大家安靜一下，初二三班的語文耿老師要和初二二班的語文沈老師合唱一首歌。然后就是一片安靜。然后就傳來了耿老師和沈老師的男女對唱《糊涂的愛》。春云覺得這兩位老師將來一定是會結(jié)婚的：他們都合唱了情歌，還不會結(jié)婚嗎？

清唱的聲音很好聽，沈老師的女聲里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軟綿綿的慵懶，像她的人，看上去懶懶的，卻讓人不由得不喜歡。但是耿老師怎么配得上沈老師呢？瘦瘦小小的，戴一副眼鏡，頭發(fā)整天梳得油光發(fā)亮的，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整個初二二班的女生，也包括三班的，都不喜歡耿老師。

但誰好講呢？秦春云暗自想：就像那歌詞唱的“這就是愛，說也說不清楚”。

英語課上了好久，秦春云還在想。就是那一瞬間，她抬起頭往門外看，看到了董春林。董春林大約是在上體育課，他從門口跑過去，正好和秦春云的視線撞在一起，他明明已經(jīng)跑過去了，又跑回來對著發(fā)愣的秦春云笑了一笑。

他們本來是認(rèn)識的。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認(rèn)識的了。是因?yàn)椴伎诖逵卸毫旨业挠H戚？她有一次到村西頭奶奶家，看到過董春林和一個可能是他媽媽的人一起到秦國軍家里去。

學(xué)校離家并不算特別遠(yuǎn)，但因?yàn)橐显缤碜粤?xí)，春云和翠英便都住了校。住校的男生并不多，董春林偶爾住在學(xué)校里。住校的時候他總是全校里亂晃，放了學(xué)就約著那些男生在塵土飛揚(yáng)的操場上和老師們打籃球，打完球吃了飯就去有燈光的班級里胡亂地說話、打牌。他們是那樣漸漸熟悉起來的。

第二天一早，翠英就神秘兮兮地問她談了什么，談得怎么樣。

能談什么？又能怎么樣？

其實(shí)她們什么也沒有說。祝玉變只是說，我認(rèn)識你，你英語成績很好，還參加了學(xué)校的演講比賽和歌詠比賽。

秦春云并不愿意提那一次的歌詠比賽，盡管后來拿了集體第一名，但是在學(xué)校開大會，校長突發(fā)奇想要他們當(dāng)著大家排練一次的時候，她因?yàn)橥袅祟I(lǐng)隊詞而傻愣愣地站在主席臺上哭了整整一個大會。全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都在那里！當(dāng)然也包括董春林和祝玉變。

關(guān)于董春林，她們誰也沒有提，仿佛他并不存在。期間，她還陪祝玉變?nèi)チ艘惶藥?/p>

祝玉變是董春林的女朋友。

“她都去過董春林家好幾次了。大概他們一畢業(yè)就要結(jié)婚的。”翠英不屑地說。

“他們挺般配。”春云在紙上用圓珠筆亂畫。

“有什么？你和他也很般配！”翠英嚷嚷起來。

“你亂講什么！”春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

她和翠英本來也不并特別要好。女孩子之間，因?yàn)檫@件隱秘的情事而變得親密起來。

“董春林家就在路邊，有一幢紅磚小二樓，他家里還有一個妹妹。”

“董春林家養(yǎng)了許多鴿子，放學(xué)他喂鴿子，打個呼哨，鴿子就全飛來了。”

……

翠英經(jīng)常告訴春云一些關(guān)于董春林的事。“哪天你到我們家去玩，我?guī)闳ニ麄兗艺宜妗！贝溆⒂幸淮握f。

終于，一個周六，翠英帶著春云去了她家。中午吃完飯，董春林的妹妹來找翠英的妹妹玩，翠英便說想去她家看鴿子，他妹妹便說：“正好我哥一會就準(zhǔn)備喂鴿子呢，你們快去吧。”

一路上春云的心都在砰砰直跳，她不敢靠翠英太近，生怕她聽見她的心跳聲。不知道走了多久，春云聽見一聲清脆的呼哨聲，然后嘩啦嘩啦的，一大群鴿子不知道從哪里飛向了一個地方。春云正想著就聽見翠英大聲說話：“春林哥，我和秦春云來看你家的鴿子！”春云抬頭看，董春林正站在二樓的樓頂望著她們。

“上來吧！我正要喂呢！哎，秦春云，你什么時候來的？”董春林沖春云說。

春云沒提防被他這么一問，一時竟不知道該回答什么，臉一下子就紅了。

“春林哥，你下來看著你家的狗，別咬我們！”好在翠英又說了起來。

“拴著呢！”

跟著翠英，她從這樓后面繞過去，又走了一段很長的院墻，才到了大門口。董春林家的大門是紅漆的大鐵門，顏色鮮亮。門口右手邊有一株粗大的柿子樹。樹下拴著一條黑色的大狗，看到有人來，它汪汪地叫了起來。嚇了春云一跳。

“賽虎！”董春林在樓頂遠(yuǎn)遠(yuǎn)地喝住了這條狗。

他家的院子里整潔，寬敞，水泥路從大門口一直通到堂屋門口。水泥路的一側(cè)是一排廂房，也是紅磚造的。另一側(cè)種著菜，一小塊胡蘿卜，一小塊上海青，還有一片蒜苗，蒜苗地里間或冒出來一些香菜。每一樣菜都整整齊齊，靠近水泥路的路邊種著花，是一些菊花，紅的，白的，粉的，紫的，開得正旺，還有一叢金盞菊。

院子里靜悄悄的。除了樓上鴿子咕咕的聲音。春云跟著翠英上了樓，從側(cè)邊的廂房頂上搭了一個梯子通往二樓的頂樓。上到最后的時候，董春林伸手一個個把她倆拉上去。

董春林的手伸過來的時候，春云抬頭看他。他正沖著她笑，潔白整齊的牙齒在下午的太陽中閃閃發(fā)光，嘴唇上方有一層淡淡的胡須，兩只眼睛含著笑，眉毛濃濃的。她一時怔住了。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他。

他家鴿子真多，偌大的樓頂落滿了。灰色的，白色的，黑白花的，董春林一邊撒食一邊跟她倆介紹：“本來只有五六對鴿子，后來慢慢一窩一窩地孵，就有這么多了，大概有兩三百了吧。我也沒細(xì)數(shù)過。”

“鴿子你都認(rèn)識嗎？”翠英問。

“認(rèn)識！怎么不認(rèn)識，看眼神就看出來了！再說，即使我不認(rèn)識它們，它們也認(rèn)識我呀！”董春林呵呵地笑。

他們站在樓上，鴿子咕咕地吃食，翠英有時候和董春林說著閑話。春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一會兒看看鴿子，一會兒看看遠(yuǎn)處的樹林和田野。更多的時候是偷眼看一下董春林。

董春林在樓頂喂鴿子的樣子和她平時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樣，但哪里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遠(yuǎn)處的云朵飄過來，又飄過去，她的思緒也像云朵一般，飄來蕩去，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和他一起在這樓頂喂鴿子的畫面。她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赧。

樓旁邊有一棵楝樹，枝枝杈杈伸到了樓頂，春云走到枝葉下，伸手摘了一簇楝棗。她一邊揪楝棗子往遠(yuǎn)處扔，一邊偷眼看著正在和翠英閑聊的董春林。

她又一次看向他的時候，被他捉了正著。他又沖她笑：“秦春云你怎么不說話？”

“啊？”春云的臉一陣熱，不知道紅了沒有。

“你怕不怕土匪？”春云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啊！”董春林愣了一下。

“我，我是說，這兩個月不是鬧土匪嗎？你們家就在路邊，你害不害怕。”春云想起遠(yuǎn)處幽深的樹林和遙遠(yuǎn)的鵝毛嶺。

“那有什么好怕的！”董春林滿不在乎地說，“都是謠言，說得有鼻子有眼，你問他們，誰也沒見過！我才不信呢！”

“可是鄭莊……”翠英接了話。

“鄭莊？！真的假的也沒見鄭莊的一個人說，我們學(xué)校里又沒有鄭莊的同學(xué)。”董春林說，“再說了，即使真有土匪，也不怕。村里這么多人，狗也多。土匪要是來，我們家賽虎在路口早就報警了。半夜里賽虎一叫，全村的狗都跟著叫，大家都集合起來，誰還怕他們呀！”

春云不禁為自己的膽小而感到略微的羞愧，也為自己村子的膽小而感到略微的羞愧。

喂完鴿子，董春林帶他們到門口去玩。

春云這才發(fā)現(xiàn)相對于他家院子里的小菜園，門口的那一片才叫大呢。

門口的園子的這一邊用木槿當(dāng)了籬笆，此刻正開滿了花。木槿枝條濃郁，卻被修剪得剛剛好：透過枝條的縫隙只隱約看到園子里一片翠綠和金黃。

“春夏才好看呢！現(xiàn)在只有菊花了，那邊一面有月季，粉紅的大紅的白的黃的都有。”董春林說。

是月季。和木槿籬笆相對著的籬笆上還有幾朵殘留的月季花，一陣風(fēng)吹過，淡淡的香味送來。春云幾乎可以想象到夏天處于全盛時期的月季景觀。

園子的外頭，柿子樹旁邊還有一棵梨樹，樹上的高處還掛著幾個梨。

“中秋節(jié)的時候，梨子都摘下自己吃和送人了。上頭這幾個，爺爺不讓摘，說留給鳥吃。”董春林一邊說著，一邊上到了樹上，“鳥還有柿子吃嘛，等我摘下了給你們吃。”

春云沒來得及阻止，董春林就已經(jīng)站在了第二根樹杈上，他踮起腳尖伸手夠一個泛著淡白色光芒的梨子。春云仰著臉看他，陽光從樹縫里灑落，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秦春云，接著！”他沖她喊。

她只好伸出雙手來接。梨子不偏不倚砸中了她的胸口，有些微微的疼。她的臉又熱了一下。

她遞給翠英，翠英擺擺手。春云把梨子拿在手中，恍惚覺得這梨子上還有董春林手掌的溫度，她又想起上樓頂他拉她時手掌的溫度。他的手溫柔有力可靠。

“嘿！又在想什么！”董春林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看你怎么老愛發(fā)呆呢！”

她又是一驚，他什么時候從樹上下來了也沒有注意。

她頓了頓：“我在想，這梨樹開花的時候該有多好看啊。”這樣說的時候，她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這梨樹開花的樣子。這樣想的時候，她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祝玉變站在梨花樹下的畫面。

春云的臉上忽地變了顏色。幸好他們都沒有注意。

“春天好看著呢！這棵梨樹，園子那頭還有一棵櫻桃樹，開起花來好看著呢！都是我爺爺種

的。明年春天你來看！”董春林說。

來看？我們村里未必就沒有梨樹和櫻桃樹。她心里氣惱起來，為自己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想到祝玉變而心生怨恨。但她嘴里仍說：“好啊好啊。做籬笆的木槿也好看。”

“隨便折！你走的時候給你折一些回去插。一插就活！我爺爺說的。”董春林說。“哪里那么好活？我去年插的一枝也沒活！”翠英接了話。“咦！這籬笆全是我爺爺插活的呀！”董春

林摸摸腦袋。他這樣子的時候也好看。春云想。“明年讓爺爺給我育一些！”翠英嚷嚷。“你自己跟他講，他開心得很。”董春林說，“我爺爺最喜歡侍弄這些花花草草的！你什么時候回家去？”那后一句是對著春云說的。仿佛天色忽然暗了下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太陽在遠(yuǎn)處的樹林上方，發(fā)出溫和的余暉。“要回了。馬上就回了。再不回天晚了。”

春云說。“你怎么回去？”董春林問。

“走路。”春云說。

“那可不近！到你們村有十一二里路呢！你還沒走到家天就黑了！”董春林想了一想，“別著急，等我媽從地里回來，我跟她說一聲，去送你好了！順便給我外婆家送南瓜。”

“啊，那太好了！春林哥，你真是個大好人！”翠英直拍手，一邊沖春云眨眨眼。“這多麻煩，等你回來得多晚了。”春云不好意思起來。

“沒事兒！我媽讓我去好幾趟了，我一直都沒去。你先準(zhǔn)備準(zhǔn)備，咱們這就走。”

翠英將她送出來，董春林已經(jīng)推著車子站在路邊等她了。他的后車座旁邊墜著一個蛇皮袋，里面大約是幾個南瓜，車座上夾了一大束木槿。

春云將木槿抱在手里，坐在后座上，朝翠英揮揮手，翠英朝她擠擠眼，做出“把握機(jī)會”的口型。春云作出發(fā)怒的表情，翠英吐了吐舌頭，又故意大聲說：“春林哥，秦春云交給你啦！”

夕陽將影子拉得好長，一開始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風(fēng)在微微地吹。秋天了，暮色降臨，涼意四處鋪展。路邊半枯的草叢上已有了薄薄的露水，春云懷里抱著的木槿花也潮濕起來。

“哎，秦宏哥哥是你舅舅嗎？”春云在背后問。

“嗯。”然后就沒有話說了。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董春林仿佛變成了一個另外的人，并不像在他家門口他那樣熱情和多話。

春云看著他的后腦勺，大約是剛理的頭發(fā)，脖子那里的發(fā)茬泛著青白色。

過了好一會兒，春云又說：“那么論輩分，你要叫我小姨呢！”

“誰和你比這個呀！你和翠英是同學(xué)，還得管我叫哥呢！”董春林笑了起來。

路面不平，車子忽然抖了一下，春云一把抓住他的后背，明顯感到他忽然一緊張，車子差點(diǎn)歪倒。

春云跳下車：“這一段路不好，我下來走。”

接著又是沉默。

他們于是默默地走，董春林推著車子稍前，春云略后，她不知道有什么話可以講。她本來以為她有很多話要講。

翠英有沒有跟他透漏過自己的心思？什么時候不能去送南瓜，他為什么要走這么遠(yuǎn)的路送我回家？明年他們就畢業(yè)了，他和祝玉變會結(jié)婚嗎？春云胡亂猜測，想問問他，又覺得問起來會很掃興。

他們走過一段顛簸的土路，拐進(jìn)了沿著青河的一條小路。“我經(jīng)常從這條路去外婆家。”董春林說。春云這才知道，路過布口的這條河竟然也在曲折中通向董春林他們的村子。這永遠(yuǎn)也流不盡的河水向他所在的地方流淌，魚們游動的方向也是朝著他的，水草招搖的方向、落花、樹葉飄蕩的方向……都是向著他的。春云的心忽地生出莫名的惆悵。

此刻，流水聲緩慢輕柔，河邊間隔不遠(yuǎn)就有一株高大的柳樹，或者洋槐樹和白楊樹。初秋的風(fēng)還帶著夏日的余溫，余溫中又有些微的清冷，樹枝們在微風(fēng)中晃蕩，偶爾風(fēng)大一點(diǎn)，樹葉們嘩啦啦嘩啦啦，像是下一場大雨。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春云不能說：你看，月亮多美！有月亮的時候，波紋輕蕩，月亮也跟著蕩漾起來，可此刻沒有月亮，夜空中的星星落在水中，散發(fā)著淡淡的冷藍(lán)色的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下午提到的關(guān)于土匪的話題，春云忽然又想起來了。如果土匪把他們攔住，會不會將他們殺掉？也許會把他們帶去鵝毛嶺？彼時，他們倆大約應(yīng)該是對方唯一可以信任、相親、互助的存在罷？

漫天大雪的時候，他們站在鵝毛嶺的最高處，看雪花飄落……她還沒有見過很大的雪。能夠?qū)⒄麄€世界覆蓋的大雪，怎樣一片一片地落下來？

有那么一瞬間，春云滿心盼望土匪們的到來。又那么一瞬，春云希望這路永遠(yuǎn)不要走完，就這樣沉默著一直走下去也很好。

但那一路沉默竟也很快地過完了。天已經(jīng)很黑了，他們不說話，四周圍靜悄悄的，只有路邊枯草叢中偶爾秋蟲的鳴叫、他們的腳步聲，自行車車輪碾過碎石子的聲音。

走到橋頭，董春林突然站住，春云差一點(diǎn)撞到他身上。

“那個，秦春云。那個。”董春林突然結(jié)結(jié)巴巴的。春云的心撲通撲通又跳得厲害起來。

怎么樣呢？

春云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那個，祝，祝玉變跟你說什么，你別放在心上。我也不知道她聽了什么人的胡說八道，她，她并沒有惡意的。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她，她就那么個人。”

春云的心仿佛一塊石頭壓住了。哦！

春云聽見橋下流水中有魚躍出水面的聲音。她忘記了自己跟董春林說了什么。

她好像也忘記了跟他說謝謝。回到家，懷里的木槿因?yàn)檎戳寺端背钡模觳脖ё〉牡胤揭驗(yàn)槟鹃鹊耐蝗槐环畔嘛@得空蕩蕩的。她撲在床上，撫弄著一路上風(fēng)吹過的頭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沉沉睡去了。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