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畢業班同學通通住在三樓,今天三樓無比喧鬧,同學們哭哭笑笑的都有。箜篌引 同學是在二樓水房里找到我的,我正在那洗衣服,時間是晚上 10點來鐘。同學說,秦老師短篇小說 半夏讓你去他辦公室。
我一直在二樓水房的平臺那手洗一條牛仔褲,才穿了兩三天便換下來的,它其實還算干凈。牛仔褲揉搓好了,在漂水,掉色嚴重,水一直藍,漂也漂不清。
秦老師在辦公室等著我。
門半掩著,我用指關節輕敲了一下,不待應,便推開門進去。秦老師一個人在,臉色難瞧。他上半身整個陷在椅子里,手上夾著支煙,看著天花板,嘴朝上噴吐著煙,煙霧騰騰。
秦老師有個綽號——秦大煙囪,同學們取的。
我知道,所有同學都查過自己的分了。像往常那樣,我喊了聲“報告!”他對我點了下頭,算是應了。他坐正了身子。我自己拉把椅子在他斜對面坐下,與他隔著桌子。
不曉得說什么,我低下頭,等他開腔。“顧世剛,是你自己查還是我給你查?”他問話時,手指在鍵盤上敲了一下。從黑屏里醒過來的電腦,一下子在他臉上映現一層幽藍的光。偌大的一個辦公室,日光燈瞎了兩支,光線昏暗。不用看電腦,我便猜那是省招辦的查分網頁。
我不吭聲。今年比去年考得更差,我心里有數的。秦老師抽完手上那支煙,又從煙盒里摸出一支來,點上,也不看我,說:“報你的號!”我低著頭,正用牙齒剔右手食指指甲殼周邊的皮膚倒刺,我應:“021234567……”眼睛的余光覺到秦老師看了我一眼,像是沒聽清楚。
我又嘟嚨著報了一遍:“021234567……”
秦老師深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出。
他吐出煙時上下嘴皮對著那煙“噗”地吹了一下,那股煙子立馬帶著他的脾氣,飄向我。
被煙嗆著了,我使勁地咳了兩聲。然后,我開始用牙剔中指指甲殼周邊魚鱗般分布著的皮膚倒刺。那些皮刺都是洗衣物時皂堿與水泡出來的。
我咬住無名指上的一個長倒刺,牙齒扯著它反向一撕,很疼。我一看,疼處冒血珠了。
鍵盤被他敲得山響,噼哩啪啦。
耳畔似乎劈空而來一股細而尖利的聲音,那是同學們瘋狂地撕卷子撕書的聲音,也是秦老師嘴巴那氣咻咻地發出來的聲音,錐子般地尖銳,要戳進我的耳朵,我幾乎要用手去捂緊耳朵了。
“噗!”地一大聲,可以吹滅一根蠟燭吹滅我僥幸幻想的一股煙子沖向我!
那股煙裹挾著秦大煙囪嘴里濃重的煙臭味撲過來,一句清清楚楚的話鉆進我耳朵:“598!五百九十八!我就發!!呵呵……顧世剛,你可估得真準啊,這分數,比你的估分只高一分!嘿嘿……我指望你打著埋伏的,卻實打實的鐵分啊!一點水分沒有!整整少了五十分!五十分啊!唉,唉……這分數讀本鄉本土的高等大學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恭喜恭喜!顧世剛!”
用牙剔啃一根根手指,我也“噗!噗噗!”地吐著,吐著那些干皮倒刺,冒血珠就吮咂,麻木著,不曉得疼。
他不再吭聲,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跟我賽著“噗噗!”
其間,我悄悄抬頭看他,這個滿臉橫肉一嘴煙屎牙的老師臉色寡白。
他很難過!很失望!難過得要死!失望得要死!
這個倒霉蛋,這個離了婚的中年男人原本在縣一中當老師,老婆是縣醫院護士,跟一個醫生勾搭上,某天他喝了悶酒,街上遇見情敵,上去就對那人一頓狠揍,斷了人家兩根肋骨,學校給他記大過處分。旺才中學高中部那時剛成立,正四處挖人,聽說他的事,便把他高薪挖來了。
或許,他是這個世界上比我自己更關心本次高考成績的人吧?我感覺他的精神一下垮掉了,癱在了他的座椅里。他的屁股在那把會旋轉的椅子里扭來扭去。
“噗噗”地吐著那些死翹翹的干皮,我吮著那些血珠,嘗著那血的咸腥。
啃完了右手啃左手,兩手啃完,我便眼睛盯著半握狀的十根手指發呆。
忽然,我的手指做了個順序彈出的動作,那是我想象中的彈奏琴弦的一雙手。
我爹腰間時時別著一支竹笛,跟他要了學著吹過,除此,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別的樂器,但自從學了李賀的詩《李憑箜篌引》那一課后,我常會想象面前有一把大琴,像電視上曾見過的豎琴那樣子。
那一刻,我空白的腦子里異常清晰地浮現李賀寫的那首樂府詩《李憑箜篌引》。
無以扼制的蠢蠢欲動,我閉上眼,十根手指在虛空中開始彈奏……
2
十二年寒窗結束后,我收到了上海交大的錄取通知書。但九月的開學季我沒走,我選擇留下來。我要再讀一回高三,再參加一次高考。那是去年的事。
現在,第二次高考的成績出來了。
讀了四年高中,我獨留下那本選有《李憑箜篌引》的高二語文課本。我喜歡這首詩,太喜歡了。這首詩我倒背如流,我膜拜李賀,他真是個鬼才啊,只活了二十多歲。盡管我是一個理科生,但我語文成績優秀,我喜歡語文課本里收錄的古代漢語經典,詩詞歌賦都喜歡,有些課文注了星號不屬于教學大綱要求的,我也會去自學,比如我也喜歡課本里選用的曹丕的《典論·文論》什么的,我一直希望自己像個仗劍俠行天下的古代英雄,還兼才華橫溢,寫出妙文,惹美人環繞。
去年我們學校出了首屆高中畢業班。錢富源同學考取了清華,李蘭惠同學考取了北大。名不見經傳的旺才中學一下子就火了,而縣一中的第一名只考取了復旦。
無論大考小考,一向第一名的我只考取上海交大。正式考,錢同學李同學正常發揮,我發揮失常,只考了 648分。
民辦旺才中學校董事會認為這是一次很好的宣傳機會。學校把我們三個的成績和錄取學校寫在紅布標上,拉掛在縣城中心大街的最顯眼處。抓教育的縣長親自帶領教育局長、八所縣級完中的校長到我們學校參觀考察。縣長當場宣布從縣財政里撥出專款獎勵我縣每年考入清華、北大等名牌大學的學生。考取清華、北大的每人獎勵五萬元,考取復旦大學、南開大學、浙江大學、南京大學、上海交大、武漢大學這類老名牌大學的每人獎勵三萬元,其次據大學排名又分二萬、一萬的獎等。這事后來不僅上了報紙,還又被刷寫成新的紅布標。
旺才中學的控股投資人是曹旺財先生,他早年做有色金屬礦產的開采和初加工,富裕后投資旅游文化產業、辦學校。其中投資民辦教育事業報效桑梓為他贏得了口碑。他的大照片掛在學校辦公樓的大廳里,他的人生經歷是學校新生教育的第一課。據說他只讀過小學,發財后,發誓要讓每一個有理想的像他一樣的農家子弟讀得起書,通過讀書改變命運。
598分,意味著什么?懶得去想。
《李憑箜篌引》頑固地繚繞在我腦子里,在我手指虛擬的彈撥中流淌,我竟然背誦出聲,念經一樣,越背越快——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秦大煙囪掐滅了煙頭,跟我一起背誦起來,最后一句才和上了——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秦老師教我們語文。
598分,意味著什么?管它的。
哦,我眼前是月宮里那只玉兔,它支愣著長長的耳朵聽著人世間一個叫李憑的男人用箜篌彈奏的曲子。那音樂感天動地啊,夜了,寒露打濕了玉兔全身,它睜著一雙紅眼睛……天地間那高天的流云聽見這妙音竟然凝結不動,女媧聽見后忘記補天……
秦老師寡白的臉上一雙眼變成了那月宮里的兔子眼,紅瞄瞄的,像要流出血來。
飄忽在半空中的魂魄一下子歸來,聚攏到我身體里。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淌出來。
斜對面的秦老師從煙盒里抖出最后一支煙來,顫著手把那支煙的煙屁股在桌面上頓了兩頓。打火機的火苗給叼著的煙點火時,我瞥見他兩眼淚光在閃。
3
去年八月末,桂花飄香的日子里,我記得是一個下午,外面下著大雨。
秦老師拎著一把濕漉漉的雨傘高卷著褲腿忽然來到我宿舍。
此前我領了上海交大的錄取通知書,收拾行李辦妥離校手續后回了狗狗箐。我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烏蒙山的一個小旮旯里,那地方叫狗狗箐。狗狗箐地處高寒山區,那里一年四季只種三樣東西:洋芋、包谷、蕎麥。平壩上的人說我們那地方窮,窮得一年四季吃疙瘩飯屙疙瘩屎。
核桃熟了,我爹約我打完核桃瀝了皮,算好了縣城的趕街天,一人背了一大背簍不算,還手上又各自拽了一蛇皮口袋的核桃,走山路一程搭拖拉機一程坐小中巴一程來到縣城,指望那一棵樹結的全部核桃多換點現錢。
來縣城賣核桃,為省住店開銷,我找到學校管宿舍的老師說情,那老師接過我送他的一兜新鮮核桃,同意我回校蹭住兩天。白天賣核桃,晚上我和爹就悄悄摸摸回到學校,睡在一間宿舍的光板板床上。
秦老師忽然找來,讓我頗感意外,頭一天晚上我剛給他送了些核桃去。雨下得大,我和爹沒出去賣核桃。見我老師來,爹抓起幾個核桃欲用門夾了給他嘗鮮,秦老師擋了他,轉身關緊門,說有要事跟我商量。
我抬了一把高凳給老師坐,他沒坐,而是背靠在對面床的梯子上擼了擼被雨打濕的頭發,捋起潮了一半的衣袖。抱起雙手,眼睛盯著我。
他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發毛,我愣愣地一屁股坐回床上,身子前傾,兩手拄著床沿,豎直了耳朵,抬頭望著老師,等他開腔。
“顧世剛,你這次沒把你的正常水平發揮出來,大家都知道。”
我疑惑地盯住秦老師的臉,他頓了一下,接著說:“省里模擬統測的成績你是進了全省前五十名的,市里的模擬統測你是第二。知道么?學校對你寄予了最高期望,想你這成績考清華、北大不在話下,哪曉得你發揮失常。可惜,可惜啊!”
秦老師說這話時忽然要摸根煙抽的樣子,摸了半天,褲子后屁包那摸出半潮的一包煙來,卻怎么都沒摸出打火機來。
高中三年,我最喜歡聽秦老師講課,他講到動情處會跟著文章的情緒走,或笑或淚。
秦老師一向待我好,有一次排隊打飯,我在他身后排著,他打完飯沒走,等我打完后,他刷卡讓打菜的師傅給我的飯缸里蓋了滿滿一勺紅燒肉。但我跟秦老師走得不是很近,原因是我特別不喜歡他身上那股子濃重的煙臭味還有頭發窠里冒出來的那股油膩膩的汗味。他離婚后自個帶著讀初中的兒子過日子,家里不開火,父子倆一人抬個飯缸子天天食堂打飯吃。他不是女人待見的那種男人,有時我遠遠地看見他們父子倆走在一起,一副沒女人照管生活的邋遢樣,心里會難過。
“對不起!秦老師!我讓學校讓您都失望了。”
秦老師閉了眼,右手把那叼著沒火點的煙拿下,示意我莫那樣說話。我看見他喉節那上下滑了滑,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秦老師,之前縣長說的話算數么?學校要發獎金給我們的承諾也會兌現么?三萬加三萬,一共六萬塊錢,您說,這錢夠我在上海讀大學的費用了吧?我算了又算,想是夠了的。節約點,我一年用一萬,還可給家里余兩萬塊錢呢。賣核桃的錢夠我來回的火車票了。”
我有點敏感,紅著臉大著膽子問。
“顧世剛,正要跟你說要緊事呢!昨天,學校開了個校董會,會上專門提到你的情況,李校長在董事會上把他的一個想法跟董事會全體人員交了個底。顧世剛同學,開門見山吧,我下面要跟你說的話,是學校給你的一個建議,你認真聽,你同意了,就跟學校簽個書面合同,不同意你就按你的想法辦!”
秦老師的表情一本正經地嚴肅起來,他拉過那高凳,坐到我正對面。
他又把那根煙叼到嘴上,手又上下里外摸身上的包袋,火機沒摸出來,叼著的煙只好拿下又塞進煙盒,這個動作他已重復好幾次了。沒火,秦老師咂不上煙憋得難受。一旁的我爹又不咂煙。
“啥子要緊事?”
半張了嘴,我有點緊張。難道校董會承諾給的獎勵有變動?
“顧世剛,你今年有十八歲了吧?”
“六月份就滿了,吃十九歲的飯了。”
手心潮了。
“校董事會委托我跟你商量,你愿意明年再參加一次高考么?”
“幫誰考?”
我的聲音打起抖來。
報紙上披露過有幫人代考的,有頂包去讀大學的,后被揭露出來全完蛋的。我的心一陣亂跳。
“不幫誰考!是這樣——學校希望你今年放棄去上海交大讀書的機會,再讀一年,明年保證你考上清華、北大,學校上下對你很信任。你們這一批是旺才中學招的第一批高中生,今年初戰大捷,一清華一北大,但我們全面分析了明年要考的這一屆學生的成績,成績特別突出的學生幾乎沒有,為了保底,明年學校的目標是依然有學生在北大、清華的金榜上題名。學校正在創牌子,我們不能今年有清華、北大,明年就沒了就滑坡,學校希望你再考一次,你今年是沒發揮好!校董會對你的成績信心百倍。學校對你的家境也有所了解,這樣做,學校給你開出了很好的條件。”
“條件?什么條件?老師,要是、要是我明年考砸了咋辦?”我的后背緊張得出了一層毛毛汗。
“別打岔!仔細聽我講——學校充分信任你,為此,學校作如下安排:把你們一家從狗狗箐接到縣城來,你妹妹免費入讀初中部,你媽招進學校食堂當工人,擇菜洗菜洗碗什么的,工資與老員工一視同仁。你爹好像是個退伍軍人?”
秦老師的目光看向我爹,我爹表情木訥,沒吭氣。
“嗯,我爹當過邊防武警,緝毒立過功。”
“這就好,學校負責給你爹在縣稅務局找個工作,比如當保安。這事不難辦,稅務局長的女兒想進我們學校,中考成績差一大截。當保安,每月工資在一千五左右,這個比你爹媽面朝黃土背朝天,挖地種洋芋點包谷有盼頭多了!你考走了,你妹妹依然在校讀書,你爹媽依然保留工作。學校會用類似的辦法負責給你們家聯系租個房子,不會貴,兩居室,月租金不會超過六百。”
秦老師講得一板一拍的,我兩只耳朵豎得比什么時候都直。
“我們這小城里開鋪子做生意的江浙人多,商品房一大部分都是他們買去了,他們的娃娃也要找個學校讀書的。這事由校辦的人直接去操辦。你呢依然住校,一門心思準備明年高考。學校為保證你學習生活環境不受干擾,單獨給你一間宿舍,不安排其他同學。”
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腦海里起了一波一波的浪,聽進去的那些條件像是變成一大堆酒糟,在發酵發酵。
“待明年你順利考上清華或北大,校董事會承諾一次性給你十萬元獎學金。顧世剛,你好好想想,若同意以上條件,就跟學校簽個書面合同。好事情啊!世剛同學,那時你可給家里留一半的錢。”
腦瓜子在腫脹,往外冒泡沫似的,有點暈,我啥子都想不清楚。
“好了,校董事會的精神傳達完了,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問!”
秦老師一口氣說完,口太渴,找水喝,我說我出去買兩瓶礦泉水來,他說,別的都是螞蚱小事,你的決定才是大事。他順手拿起桌上的一空礦泉水瓶,示意我去水房那給他接瓶自來水便可。
水遞過去,秦老師接了,一口喝干。
秦老師走后,天上轟隆轟隆一連響了幾個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先前迷糊的腦瓜子變得清爽爽的,我在心底撥起了算盤。
十萬塊錢。爹媽妹妹都進城來。爹媽還有事做,像城里人一樣領工資。全家一起變做城里人。離開那窮得麻雀都不在那做窩的狗狗箐……
于是,我沒去縣教育局領那三萬元獎學金。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打起行囊,搭上北去的火車。
家里人一向以我為驕傲,爹媽會拿啥子主意?他們聽我的。知道有這一連串的好事,最高興的是小妹。
去年九月份我帶著全家人,我爹我媽,我讀初二的妹妹一起進了縣城。
4
598!五百九十八!我就發!
第二次高考成績比第一次掉了整整 50分!
50分,天上的地下。
誰想得到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此刻我的每一滴眼淚都可以在地上砸出一個窩窩來。
爹在縣稅務局當保安,守大門。二十年前爹在中緬邊境參加過無數次堵擊毒販的行動,榮立過集體二等功一次。深藍色的保安服一穿,腰間皮帶一扎,爹找回了穿軍裝的尊嚴感。爹珍惜這工作,做起事來認真負責。那天,一個大跩跩的老板開車進院辦事情。我爹不認人家臉面,堅決照章辦事,請他下車登記并出示證明。
那人滿嘴噴著酒氣,心不順發起渾:“你什么人?擋我路?!老子來上稅的!瞧你,一副衰樣!”
我爹犟脾氣,被那人辱罵,鬼火一綠,更加不買賬,堅持讓他下車。那人忽地推開車門下來,一把揪住我爹的衣襟閃了兩閃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爹前些年在鄉下吃喜宴時喝了劣質假酒,落下病根,腸胃壞了,身體從此虛弱,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那個惡人踢劈了爹的左腿骨。
這是四月底發生的事。打人的惡人無理,治安處罰他承擔我爹的全部醫藥費用,外加賠付一萬元營養費。
爹挨了這一頓打,魂魄散了。
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的院,爹說什么也不愿在這縣城里呆了。爹說:剛兒,我和你媽命里做不了城里人的,你和你妹子好好讀書才做得了真正的城里人,我和你媽只有回到狗狗箐那山旮旯里才會安逸。
爹說回去,媽便尾著他回去了。爹的左腳跛著,媽是想陪我高考完,給我做點好飯菜,但她拗不過我爹。
臨考前的一個多月,我天天出入醫院,爹媽讓我別去,我哪能不去?我還不得不去找那個打我爹的惡人交涉,要醫藥費什么的。那個惡人后來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我家的情況,在結清醫藥費后,付那一萬塊錢的營養費時,多塞了兩千塊錢給我。
那天我是領著妹妹去辦的事。我取出那匝錢數了兩遍都多出兩千塊來。我說多了兩千。那個惡人臉有愧色地說:小弟,我對不起你們一家,那天是我喝高了一點,這兩千塊錢給你們兄妹倆上學零花。
我板著臉孔,把那兩千塊錢數出來往桌子上一砸,狠狠地瞅了那個踢斷我爹腿骨的男人一眼,拉起妹妹就走。我當時真想把那兩千塊錢摔他臉上!
臨考前一個月我無法看書復習。學校領導、秦老師對我關懷備至,但我的魂跟我爹一樣飄散了。我硬撐著參加完我的第二次高考。
妹妹本來也要跟爸媽回去的,我攔了她。學校給她安排了高一女生宿舍的一個床位,她也住進學校來了。學校初中部是不招住校生的,妹妹學習成績很好。她這兩天在復習,要期末考了,我沒管她。
這半個月我就在學校呆著。我媽托一個到縣城辦事的親戚帶口信來,囑我別回狗狗箐,管好小妹就得。媽說爹的身體恢復得很好,我知道她是怕我擔心。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兩個月還不到。
內心很矛盾,我也不想回家,一年前我志得意滿地把一家人從狗狗箐帶到城里,大上海不去,非要考進北京的清華北大不可。
那時我跩成什么樣了?用氣吞山河形容也不為過。四鄉八鄰的都在傳狗狗箐有個小子就憑著學習成績好,把一家子弄去城里住了,還給爹媽找了事做,聽說再考一年,去了北京的名牌大學讀書,一二十萬錢就撈到手了。
莫說狗狗箐人全知道,就連貓貓箐、耗耗箐、茶花箐、響水箐、螞蟥箐那些地方的人都全曉得了。這事像地皮風一樣四處刮,這邊刮過去,那邊刮過來.一個農家子弟,太了不起了,了不起啊!
在旺才中學,顧世剛也算個名人了,考取上海交大不走,立志考北大、清華。一周一次的校訓會上,我的大名經常在校長的嘴皮子上跳。
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公用水房那洗啊洗,不再哼歌,也沒習題在腦子里運算,背得滾瓜爛熟的課文也好像是電腦上的垃圾箱,被我徹底清空了。我洗衣服洗被褥洗蚊帳洗鞋。我就兩雙鞋,一雙上體育課用的運動鞋,一雙打折時買的帆布板鞋,腳上穿一雙,另一雙換下來就洗,那鞋底黑的都要洗成白的了。
唉,不洗東西,我拿什么事來打發掉這段要命的時間呢?
同學們在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下午撕書燒書慶祝高考結束,這個,去年我已經歷過一次。我站在宿舍窗口那看樓下空地上同學們放縱的快樂,看著他們撕啊燒啊。我想去跟他們要下那些課本教輔材料來。但我不好意思去要。我的課本、教輔材料、試卷、作業本一摞一摞地捆扎了,賣給收廢品的人,竟然賣得三十四塊六毛錢。
前些天,我插的那個班的幾個同學來約我去歌廳唱歌,慶祝十年寒窗結束。
一個同學說:走吧!同學了一年,你榜樣了我們一年,今天的開銷我們不要你湊份子的。
我不去,他們知道我手頭有一點點錢都捏得緊緊的,像要捏出水來似的。
十年寒窗——不是實指,但我固執地在心里掐指算了又算,今年是我第十三年寒窗苦讀了。
獨自一人悶在宿舍里,不想過去,不想未來,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洗衣服,我腦子里放不進別的事。
幸好學校里還有初中部及高一高二的學生在,食堂照常開放,我每天都掐算好時間,在停賣飯菜前一分鐘端著飯缸沖進去打了飯菜就走,我誰都不想見,碰見老師更是躲著走。
5
又是一年一度開學季。我特地在縣城里住了一夜,我買了第二天上省城的車票。在旅館里坐等到天完全黑下來后,我領著妹妹扛著一蛇皮口袋的洋芋悄悄走進旺才中學住宿區,敲開了秦老師家的門。
開門見我,秦老師臉上表情先是一怔,然后就情緒激動,聲音顫抖著有些前言不搭后語:“顧世剛、世剛,來了?你來了……我好高興。我這兩天一直巴巴地等著你吶,等著的。”
坐定后,秦老師眼睛發紅地看著我,喉節那滑了好幾滑,堵在嗓子眼的話他硬吞了下去,一時語塞。
“秦老師,我爹讓我扛袋洋芋來。知道老師家不開火,但不管了,洋芋咋個整都好吃,我們肚子一餓就拿篾箕撮上一堆,洗凈,刮皮,放鐵鍋里,加水加鹽撒把花椒再放點油,鍋蓋蓋上燜,香味出來,水汽一干,便好。吃起來又面又沙,蘸辣醬吃,吃不煩。”
老師喏喏地應著,想起什么來,在屋里轉了兩圈才從一抽屜旮旯里翻找出一摞紙杯,抽出一個,熱水器那接開水燙了燙,給我泡了一杯茶。
遞茶給我時他終于擠出一句話:“世剛,老師對不起你!非常對不起!去年讀上海交大的話,有六萬塊獎學金的……你能原諒我么?我、我……世剛,你的命運被硬生生地改變了,世剛,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啊!”
小妹跟秦老師的兒子是同學,才進老師家,那小子拉開冰箱,取出兩瓶可樂,便約妹妹到他的屋里玩電腦去了。
“秦老師,您沒什么對不起我,我認這個命。狗狗箐的山風吹醒了我。學校包括您在內,當初也都是為了我好啊,不提這事了。以后,我妹顧鳳琴還要托請您多關心,她成績沒得說的。她會為旺才中學爭氣的。妹妹挨我說,哥,我的目標就是上北大上清華!哥,你失去的,我給你扳回來!呵呵。”
秦老師眼睛更紅了。
“老師,我在省里讀書也好啊,可以照顧到家。我的學費湊夠了,我爹把人家賠他的一萬塊錢營養費都拿出來給我,我只要了一半。我上學后會去打工掙錢的。”
“世剛,你看,我差點忘了給你說個要緊事,我前天聯系不上你,專門跑到縣政府托朋友幫我查到你們狗狗箐村民小組的公用電話,讓人帶話給你。話帶到了吧?”
“帶話?什么話,沒有啊!老師,你電話打給誰了?”
“我帶話讓你去省城上學前一定來學校一趟,我沒跟他們說是什么事,只請他們一定轉告你。前幾天我專門去找了李校長,把你的情況說了,校長在校董事會上提了你的事。曹董事長爽快批示,給你三萬塊獎學金。你明天到校財務室去簽字領取。這事你不要對外說。這次學校是按獎勵考取 985大學的標準給你發放這筆獎學金的。”
“感謝,感謝秦老師!感謝學校!”
我忽地站起來,身子微微地顫抖著給秦老師深鞠了一大躬,老師連忙制止我。
不知為什么,心情一下子復雜起來,我忽然想馬上離開秦老師家,逃走。
重新坐下的我變得手足無措,再也找不出話說。
腦筋急轉一個彎后,憋出一句托辭:“秦老師,我先前答應給妹妹買雙新鞋的,剛才路上看見了,現在去還來得急。小妹!鳳琴!我們走了!說好去給你買那雙球鞋的,再不去人家關門了!”
送我們出門時,一直紅著眼睛的秦老師拍著我的肩說:“顧世剛!老師給你一句話——在我眼里,你是彈箜篌的李憑,我知道你喜歡那首詩。以后不管遇上啥子事,都要拿出昆侖玉為你碎鳳凰為你叫的氣質來,聽見沒有?!”
我默然點頭,把淚忍住。
老師離我很近,他身上的煙味和汗味,熟悉而親切。
6
暗夜里,顯得很急地離開秦老師家,走出一段路又拐了個彎后,我放慢腳步。
眼睛里那蓄了好一陣的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順著臉滾落。我沒去揩,不想讓妹妹察覺。
在這黑暗里,我需要一次恣意的情緒釋放,我要讓淚水流個痛快。
路上,妹妹問:“哥,秦老師剛才說的那個李平是誰呀?”
“古時候一個彈箜篌的人。”“箜篌?啥子東西?咋個寫?”“一種古琴。空氣的空、姓侯的侯字上加竹
頭。”“琴?”“嗯,你名字里那個琴。豎著彈的一種琴
吧,好像失傳了。哥也不太清楚,反正是一種弦琴,琴上有二十幾根弦,彈奏起來,琴聲可以傳到天上的月宮去。”
“嘿嘿,哥逗我玩……”
“等你讀高二時,語文課上會學到一首詩,是唐朝詩人李賀寫的,那詩叫《李憑箜篌引》。”
“咹?后面還有個 Yin字?哥,哪個 Yin?
隱藏的隱?飲料的飲?”“指引的引。”我忽然胡思亂想,我曾經是把弦琴吧?學校
和老師們都認為可以在我身上撥弄出妙音來,卻
沒能如愿以償。“哥,引?引又是啥子東西?”“煩不煩啊你,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到時,
老師會教你的。”
囔著鼻子回答妹妹沒完沒了的追問時,哭腔
漸重,我閉了嘴。四年了,我想再看看校園。妹妹尾我來到學校操場東邊的一排銀杏樹
下。我指點著其中一株告訴妹妹:“這棵銀杏樹,哥剛進校時,上勞動課,我親手栽下的。”
我本還想挨妹妹講,這種樹又叫公孫樹,公公種下樹孫子那一輩才吃得上果,銀杏的果叫白果。但當我放眼看見那空空蕩蕩的按四百米標準跑道修建的大操場時,我的心便空落落的,無邊無際地哀傷起來,什么也不想說了。
終沒忍住,我抽泣出聲。“哥,哥!”妹怯生生地拉了下我的衣袖。“不要管我!”我粗魯地吼了一聲。在這空曠的地方,再大的聲音也不會有回聲。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