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駕駛員
一九五一年冬,下第一場大雪,汽車連照例開年終總結(jié)會,主要是表彰先進(宣布名單),還帶出存在的問題(不點名)。唯獨點了姚猛進。主持會議的趙指導(dǎo)員還要他站到前邊來,接受戰(zhàn)士們的批評幫助。
姚猛進是出車最后一個歸隊的司機。他去烏魯木齊拉貨,同時接來了老婆。他南征北戰(zhàn),最后開赴新疆,五年未見的老婆。她收到他匯去的路費,幾經(jīng)周折,差不多抓住了他預(yù)定的出車時間。可是,接上了老婆,老婆已腆著個大肚子。姚猛進就不愿意和老婆住進連隊專門騰出的一個地窩子。
指導(dǎo)員多次給姚猛進做思想工作,甚至還列舉連隊的戰(zhàn)士基本上還是光棍,說:她大老遠趕來,你還不肯一起睡,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說她也是你的老婆。
姚猛進說:我的車咋能隨便讓別人開?
一起的戰(zhàn)友逗他:老姚,你不用出力,就有了孩子,你還不滿足呀?
姚猛進說:我的車怎能裝別人的貨?
本來年終總結(jié),姚猛進也在表彰的名單里。指導(dǎo)員和連長商量:剎剎姚猛進的威風(fēng)——倔強的脾氣得轉(zhuǎn)彎。姚猛進愛惜汽車出了名, 稍許有空閑,他總是洗車、擦車,而且,不讓修理工檢修保養(yǎng)他的車,似乎汽車是他的女人。他接手的這輛車,三年無事故發(fā)生過。逢了春天,沙棗花開,他摘一束沙棗花,插在駕駛室里,香氣彌漫。戰(zhàn)友說:老姚想老婆了。他拍拍車頭,說:這就是老婆。
差不多都是姚猛進的戰(zhàn)友,碰到這種場合,不是拉不下臉,而是或多或少同情姚猛進。指導(dǎo)員發(fā)動大家“斗”,大多數(shù)是“勸”——勸合不勸離。
姚猛進開車很靈活,嘴巴卻笨拙,他站在臺上,板著個臉,像是在駕駛室座上盯前邊的道路,憋不住,就狠狠地說一句:我的車咋能隨便讓別人開?!
突然,他老婆立起,好像抱著個沉甸甸的大麻袋一樣,微微喘吁,說:我來說。
一片男人里站起一個女人,還腆著個大肚子,男人們立即鼓掌。
指導(dǎo)員兩手做一個制止的動作,說:這是斗爭會,嚴(yán)肅點。又對離姚猛進五六米遠的老婆說:徐開香同志,你說。
徐開香指著姚猛進說:你以為你是駕駛員就了不得了,我也是駕駛員!
百把十號的會場,頓時出奇地寧靜,所有驚詫的目光都投向徐開香,像開車的途中遇到障礙,能聽見角落里發(fā)出一個聲音:看不出,她也會開車?夫妻倆跑長途就不用歇車了。
徐開香咬一咬嘴唇,說:你參軍走了,一走五年,也不給捎個信,你爺爺奶奶老了,我公公婆婆身體垮了,婆婆天天到村口望,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把眼睛也盼瞎了,你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穿開襠褲,土改分了地,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我一個人,里里外外操勞,你說說,我一個農(nóng)村婦女,怎么過?你參軍打仗,是死是活,家里人都不敢提起你,你說說,我是不是駕駛員,老老少少一大車。
姚猛進抬起頭,看看老婆,又低下頭。不知誰咳嗽了一聲。
徐開香撫一撫隆起的腹部,說:你說來說去就這兩句,車咋能隨便讓別人開?車咋能裝別人的貨?你不識字,也該托人寫個信吧?收到消息,我就來了,還替你在爺爺奶奶的墳頭燒了紙錢,告訴老人家該放心了。
指導(dǎo)員說:老婆的話裝進耳朵了吧?
姚猛進轉(zhuǎn)臉瞅了一眼指導(dǎo)員。
指導(dǎo)員說:姚猛進同志,你要像愛護汽車一樣愛護老婆,姚猛進沒錯,可是,該轉(zhuǎn)彎時也要轉(zhuǎn)彎,再轉(zhuǎn)不過彎來,還要繼續(xù)開會斗。
當(dāng)晚,姚猛進卷起鋪蓋搬進了老婆那個地窩子。馬燈徐徐光音朦朧。他發(fā)現(xiàn),門板上,床頭上,都貼著紅紅的剪紙,他想起五年前洞房花燭夜,新房里窗戶、墻壁、門板都貼著徐開香親手剪的喜慶剪紙。第二天,他就跟隨部隊離開了村莊。她站在歡送的人群里,用手擦了眼淚,喊:等你回來。
這就是我小學(xué)同連隊同課桌的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的故事。連隊職工叫他媽媽為女駕駛員。不知怎么的,姚疆生后邊沒有弟弟妹妹。連隊職工背地里說:緊急剎車了。我聽到過各種版本,但那兩句話一字不差。幸虧他長得像他媽媽。不過,說實話,一點也看不出他和爸爸之間有疙瘩,他叫“爸爸”叫得很自然、很親熱。他爸爸是農(nóng)場運輸連的副連長,有一回放學(xué)后下大雨,一直下到傍晚,他爸爸帶著傘來接他,還背著他,他打傘,故意饞我們。我爸爸透露,當(dāng)年,開會批斗姚猛進,我爸爸嗓門大,也發(fā)過言。
意 見
那天,下雨,我們待在地窩子里。外邊泥濘,不能下地干活。下雨天就充當(dāng)禮拜天。
連里的文教冒著雨在門口點我的名,說指導(dǎo)員找你談話。
我心里咯噔一下。頂著雨,踩著泥,好像我的心里雷鳴電閃:找我談話,是不是我犯什么錯誤?
我在連部辦公室門口,淋雨,猶豫,還是鼓起勇氣叩開了門。
門立刻開了。一見劉指導(dǎo)員的表情,我就放松了情緒。
指導(dǎo)員客氣地給我拉過來椅子。我剛落座,指導(dǎo)員說:沙漠那么大,我也不拐彎了,趁下雨,我給你介紹個對象。
趙排長,我碰上過幾回,也沒說過一句話。據(jù)說,他是“九·二十”起義國民黨軍隊里的老兵。指導(dǎo)員羅列了他種種好處,心眼好,老實敦厚,還能干。
那是一九五四年,我已滿十七歲。趙排長比我大十四歲。我嫌他年齡太大,胡子拉碴,像個老頭,實在不般配。
指導(dǎo)員說:大了也好,大丈夫疼小媳婦嘛。
我咬住嘴,不響。這件事來得這么快,我連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
指導(dǎo)員說:組織上考慮再三,你也表現(xiàn)不錯,特別值得表揚的是,你的組織觀念比較強。
我說:個人問題,我暫時還不想考慮。
指導(dǎo)員說:怎么能不考慮呢?你不考慮,組織上得考慮,要在這里長期扎上去,將沙漠變成綠洲,沒家怎么行?你們也得替老兵考慮吧?
突然,我立起,脫口冒出一句:誰敢給我介紹對象,我就罵誰!
指導(dǎo)員鬧了個紅臉。
我出門的時候,聽見背后響起話:這個小馬,平時溫溫馴馴,想不到,脾氣還不小。
過了三天,同住一個地窩子的小張,她正積極進步,悄悄問:你哪里出錯了?
我立起,像列隊那樣,說:你發(fā)現(xiàn)我哪里有錯?
小張笑了。
我說:你把我笑糊涂了,你有意見就說嘛。
小張笑得更響了,說:我咋能對你有意見?
我還是覺得我犯了啥錯誤,小張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過了一個禮拜,小張傳令,指導(dǎo)員叫我。頓時,我醒悟,指導(dǎo)員通過小張做我的思想工作。
趙排長坐在指導(dǎo)員辦公室里,他站起來,要說什么,卻咧著胡子拉碴的嘴巴笑。
指導(dǎo)員不說也不笑,他走出去,竟然帶上門,我聽見鎖門的聲音。我想喊:里邊還有人呢。
我聽見趙排長的喘氣,終于,他問:小馬同志,你對我有啥意見?
我說:我跟你沒打過交道,能對你有什么意見?
他說:我就是希望你對我提啥意見。
我說:沒意見,咋提?
一陣沉默。我望著門,不看他。我起身,扭門,門反鎖了。他笑了,又收住笑,好像他已知會這樣。
鑰匙在鎖里旋轉(zhuǎn)的聲音。
指導(dǎo)員手拿一把鎖,一張紙,走進來,說:小馬,按個手印,你回宿舍。
我恨不得立即脫身,稀里糊涂地在表上按了個手印。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個紅手印率先按上了。我沒弄清,那是一張結(jié)婚登記表。
一個月后,我們那個地窩子騰出來,當(dāng)婚房,一共五對。指導(dǎo)員主持婚禮。祝賀我們五對新郎新娘。兩個的鋪蓋合并,還安排了文藝節(jié)目,擺了紅棗、花生、桂圓、瓜子、糖果等,圖個吉利,早生貴子。指導(dǎo)員說:墾荒第二代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了。
演出時,我悄悄走出地窩子,繁星滿天。我來到馬廄的草垛,哭了一陣。
婚后第二天,仍去墾荒。指導(dǎo)員來地里檢查,說:新娘,我給你提個意見。
我懷疑,這個意見的說法,由小張傳過去。我說:我接受,什么意見?
指導(dǎo)員笑說,說:謙虛是好作風(fēng),不知什么意見,就接收,小馬,你要學(xué)習(xí)文化呀。
我說:指導(dǎo)員,我要識了字,能按那個手印嗎?!
指導(dǎo)員說:你看看你,說過去的話,你又把它說回來。
趙排長老家在甘肅農(nóng)村,重男輕女,他盼望要個兒子??墒?,我頭一個生了女娃,好像我犯了個大錯誤一樣,他說:生丫頭,你一個雞蛋也沒份。
月子里,我下床做飯,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尿片。我一肚子意見,向誰提?他積極地讓我懷上第二個孩子,我不想再遭罪。我搶重活兒干,車?yán)?、挑渠泥,可是,孩子穩(wěn)穩(wěn)地扎了根一樣,頑固地在我的肚子里,墜不掉。結(jié)果,又是個女娃。
他發(fā)火,找茬,甚至動手打我,說:你這塊地就長草,長不出像樣的莊稼。
我已瞅空識了字,勉勉強強打了個離婚報告。他不簽字。我要指導(dǎo)員給我做主。
指導(dǎo)員說:鍋鍋鏟鏟還要磕磕碰碰。
我堅持離婚,說:鞋不合腳。
大概指導(dǎo)員背后替我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回到家,不再罵了,還做些家務(wù),就是不抱兩個女兒。不冷不熱,我又懷上了。終于生了個兒子。他換了個人一樣,整天抱著兒子親不夠,還趕到十幾里外的巴扎買了雞蛋,要我吃,說是吃了下奶。
我對兒子說:兒啊,娘沾了你的光,沒你,我都不知日子怎么往下過了。
老趙不嫌臟,他替兒子擦了屁股,還去響亮地親,說是香。
我把兩個女兒叫過來,仿佛我們受了委屈,現(xiàn)在,我有了底氣,憋了四年的話,我吐了出來。
我說:老趙,我給你提個意見,我代表你兩個女兒給你提個意見。
老趙的胡子已刮干凈(這樣不至于扎兒子),說:你娘她們聯(lián)合起來,要給我們提意見,啥意見?
我說:當(dāng)初,你要我對你提意見,我沒意見,這幾年,我有一肚子意見,你那腦袋里有問題,重男輕女,要是我不生這個兒子,你會這樣嗎?
老趙托舉起兒子,說:這不是生了嗎?你的意見,我嘛,虛心接受,兒子,是不是?
我說:兒子還不懂事。
老趙做出認(rèn)錯的姿勢,說:你的意見,我嘛,虛心接受。
我發(fā)動兩個女兒,說:你們也叫爸爸來抱。
空 磨
一九五九年三月,牛國平當(dāng)然察覺不到“三年自然災(zāi)害”即將來臨,趙場長派他到養(yǎng)禽隊當(dāng)隊長,他雄心勃勃地買來了一萬只小雞。頓時,養(yǎng)禽隊像一棵棲滿鳥兒的大樹。只不過,不是鳥兒,而是小雞。小雞地叫,仿佛來自樹上,高處傳下來,聲音似水位一樣漫起來。
看著毛茸茸、黃燦燦的小雞,牛國平就暢想,小雞長大了生雞蛋,雞蛋再孵小雞……這么多雞生蛋、蛋孵雞,整個農(nóng)場的伙食就大為改善了。
牛國平住在雞舍旁邊搭的一個窩棚里,早早晚晚和小雞一起。場部調(diào)撥了雞飼料,他還發(fā)動職工種高粱和玉米,打碎了玉米拌雞飼料,小雞長得一天一個樣。有時,他對著小雞吹氣,恨不得把小雞迅速地吹大,像孫悟空拔根毛,一吹那樣。
趙場長來養(yǎng)禽隊檢查,說:你不是牛隊長了,是雞司令,比我管的隊伍還大。
過了一年,牛國平發(fā)現(xiàn),“三年自然災(zāi)害”就是一九五九年七月份開始。明顯的標(biāo)志是糧食開始緊張——職工的口糧成了問題。小雞的飼料很快斷了來源。他緊急發(fā)動職工,擼稗子、挖野菜,摻在僅有的飼料里。過了不久,主要喂野菜了。
小雞的生活轉(zhuǎn)眼間從“天堂”跌入了“地獄”。小雞的肚腸不適應(yīng),就拉稀,白白的稀屎。隨后的幾個月,他眼看著小雞,一天一天死去,早晨,雞舍里總是躺著小雞僵硬的尸體。他甚至聯(lián)想到翻越祁連山凍死的戰(zhàn)友。
不過,小雞不是凍死。那幾天,牛國平頻繁跑場部,請獸醫(yī)給雞治病。索性給獸醫(yī)騰出連部的辦公室,常駐、蹲點。給小雞吃了藥,還是阻擋不住死亡——牛國平稱為減員。
牛國平說:這像大掃蕩,可是,看不見敵人,看見了,我非消滅它不可。
獸醫(yī)說:不是病,饑餓不算病。
牛國平心疼,他說:我寧愿自己挨餓,也要救小雞。
獸醫(yī)說:據(jù)我所知,場部原來的飼料,已充當(dāng)口糧了。
牛國平說:我找場長,人咋和雞爭飼料?
獸醫(yī)說:場長也發(fā)愁,他首先要考慮人,你不要給場長添麻煩。
年底,牛國平總算保住了剩下的兩千只雞,已有小公雞開始打鳴了。他自己瘦了一殼,臉卻腫起來——浮腫。
一九六○年一月,場(后改為團)里召開畜牧大會。會議的主題是:總結(jié)一九五九年度畜牧工作,布置一九六○年度畜牧工作計劃。牛國平參加了會議。
一月八日,會議議程是總結(jié),會議開到下午八點半,場部小食堂的司務(wù)長來催促開晚飯,不然,飯菜就涼了。
主持會議的趙場長板著臉,說:總結(jié)還沒總結(jié)好,吃什么飯?不吃。
戰(zhàn)爭年代,牛國平當(dāng)過趙場長(那時是營長)的警衛(wèi)員,他悄悄對鄰座說:趙場長要收拾人了。
牛國平料不到趙場長點了他的名字。他起立。
趙場長說:牛國平,去年,你把雞養(yǎng)得饑寒交迫,一萬的隊伍,在你的手里死了八千,你咋養(yǎng)的雞?
牛國平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像個炸藥包的焾子,一點就燃,沖著臺上說;趙場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場里斷了配給的飼料,只能喂野菜、苜蓿,我恨不得把自己剁了喂雞,入冬了,給雞舍打了火墻,沒讓雞受凍。
趙場長說:石頭罐當(dāng)飼料?你還發(fā)明給雞喂石子,那不是把雞喂死了嗎?
牛國平欲申辯。
趙場長黑下臉,說:散會,開飯!
牛國平草草扒了飯,也沒注意吃下了什么。趙場長叫他到小會議室,說:你的牛脾氣又犯了,你不顧影響,在大會上跟我頂牛?
牛國平不服,說:我急了,趙場長,我看著小雞一天一天減少,我難受得不行,征求獸醫(yī)的意見,往雞食糧里放小石子,幫助消化。
趙場長說:亂彈琴,你這是病急亂投醫(yī),雞肚子空了,還幫助消化?那不是推空磨嗎?
牛國平說:大家都在推空磨。
晚間,繼續(xù)總結(jié)。趙場長說:怪不得牛隊長,是我在烏魯木齊學(xué)習(xí)了三個月,不了解情況 。
牛國平后悔,不該頂牛。散會后,政治處的劉主任叫他到小會議室。
劉主任嚴(yán)肅地說:牛國平同志,你作為黨員干部,公然鬧會場,現(xiàn)在我決定,你停職反省。
會議結(jié)束后,牛國平留下來,安排住在招待所一個房間,場里派了兩個警衛(wèi)站在門口。一連八天,他每天閱報、吃飯、睡覺。他還沒有這么空閑過,他的耳畔,半夜時不時響起雞叫。養(yǎng)育隊離場部有兩公里,睡前,他習(xí)慣了在雞叫聲中入眠,那么寂靜,他反而睡不著。
第八天,曾是戰(zhàn)友的組織科肖科長又來了,說:牛隊長,這么多天,你也不寫反省材料,還待著干啥?回去吧。
牛國平說:說關(guān)就關(guān),說放就放,沒這么容易,你說了不算。
肖科長笑了,說:牛隊長,你吃虧就吃在這個脾氣上,養(yǎng)了你八天,你倒擺起架子了!
牛國平說:要趙場長來親自叫我走,反正我不當(dāng)雞司令了。
肖科長離開不多一會兒,趙場長來了,說:你還賴著不走呀?我這可不養(yǎng)閑人。
牛國平說:那個雞司令我不干了,也干不了,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保證不了剩下的雞不減少。
趙場長說:甩攤子?小牛,你還來勁了?一九四一年,日本鬼子大掃蕩,我那個連,打得只剩三十多人,沒兩年,又恢復(fù)了,還是一個加強連,后擴成了營,你這個放羊娃,還屁顛屁顛跟著要參軍呢,現(xiàn)在,你要離隊,我不留,當(dāng)年,放牛把牛脾氣也給染上了?
牛國平敬了個軍禮,說:趙場長,我再不頂牛了。
趙場長笑著說:該頂還是要頂,但要分場合。
鹽堿灘
朵朵聽了好一陣子,終于聽了眉目。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口中,頻繁地說一個詞:鹽堿灘。奶奶、爸爸都拗不過爺爺。似乎爺爺瞄準(zhǔn)了靶子——開弓沒有回頭箭。爸爸幾次強調(diào):都拿那一片鹽堿灘沒辦法吶。
爺爺說:我這副老骨頭慢慢去磨,我就不信種不活樹。
爸爸要求跟爺爺一起去。
爺爺作了個否定的手勢,說:你忙你的工作,你把樹苗拉去就行了,叫朵朵陪著我。
朵朵正在欣賞奶奶種的盆花。奶奶招朵朵過去,對爺爺說:你要服從朵朵的命令。又對朵朵說:朵朵,你要管好爺爺,爺爺身上有彈片,一累就疼。
出發(fā)時,爺爺穿上不知什么年代的舊軍裝,黃不拉嘰,肩上還有攀扣,像出征一樣,扛著一把砍土曼。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把工兵鏟,頒發(fā)槍一樣,交給朵朵。爺爺說:下命令吧。
朵朵用大人的口氣喊:出發(fā)。
出了城。爺爺用商量的口氣說:朵朵,這一次,你聽我的好不好?
朵朵仰臉看著爺爺說:為啥?想篡權(quán)?
爺爺說:你不熟悉地形,咋指揮我?
朵朵眨眨眼,說:好吧,種樹,你指揮,其他,我指揮。
進了鹽堿灘,起初,朵朵每一步都狠狠地踩。堿殼發(fā)出脆生生的爆裂聲。走起來很費勁。朵朵說:爺爺,你背背我。
爺爺笑了,說:指揮員走不動了,咋帶兵打仗?
朵朵說:誰說走不動了,我想站得高、看得遠。
爺爺說:對對,縱觀全局。
爸爸的轎車已停在鹽堿灘旁,開不進,已把一捆樹苗扛進鹽堿灘中央,還有兩桶水。爺爺說:你忙你的去吧。
爺爺揮動砍土曼挖坑,偶爾,還往手心里吐幾口唾沫。朵朵的工兵鏟使不上勁,她拿著一株樹苗等在旁邊。爺爺說:樹苗的窩挖好。
朵朵那嫩白的小手(手背上還有小酒窩)扶著樹苗,直直地扶著。爺爺往坑里填土。一會兒,小樹苗在一個小土堆里立住了腳。朵朵用葫蘆瓢往土堆澆水,說:小樹苗,好好喝,快快長。
那一天,栽了一片樹苗。朵朵的小臉,曬得紅撲撲。
爺爺說:像秋天的紅蘋果。
朵朵問:這些樹開什么花?
爺爺說:桃花、梨花、沙棗花。
朵朵說:我命令它們通通開花。
爺爺說:到時候,花兒朵朵,蝴蝶、蜜蜂也會來,等快要開花了,我向你匯報,你再下命令。
朵朵模仿爺爺離休前的語氣,說:你要及時向我匯報。
爺爺對站在樹苗前的朵朵敬了個軍禮,說:是。
可是,過了半個月,樹苗不見發(fā)出綠芽。朵朵一副思索的樣子,問:是不是土地不肯接受樹苗?土地反對還是拒絕樹苗?
爺爺說起一九四一年,開辟抗日根據(jù)地的艱難,起初,老百姓也不接受八路軍,躲避、害怕,最后,軍民魚水情。
朵朵說:根據(jù)地跟鹽堿地有啥關(guān)系,打仗和栽樹是兩回事。
爺爺說:我有辦法,叫土地高高興興地接受樹苗。
爸爸也來協(xié)助爺爺灌水壓堿。朵朵把這個辦法稱為鹽堿地渴壞了,喝飽了水,就不反對在它身上種樹苗了。爺爺提示說:鹽堿太重,樹苗受不了,水能把堿壓下去。
果然,第二批栽下的樹苗,長出了一片一片的嫩綠的葉子,像小手一樣鼓掌。其中,爸爸還移植來幾株粗壯的樹,據(jù)稱當(dāng)年就能開花結(jié)果。爸爸說這是一種示范,讓小樹苗活得有信心、有方向。
幾株粗壯的樹開出粉紅的、雪白的花朵,哪里飛來的蜜蜂在花叢中忙碌。爺爺像個講解員,講著未來的結(jié)果,香梨、桃子、沙棗。
朵朵看見有花瓣凋零,說:我要它們一直開著花,開不敗。
爺爺說:花只能看看,不能吃。
朵朵說:蜜蜂咋喜歡花?
朵朵說:蜜蜂采花蜜。
朵朵咬定,說:我就喜歡花,反正我喜歡花。
爺爺為難地說:要是做思想工作能叫花不敗的話?
朵朵說:啥思想工作?我要花一直開。
爺爺說:我勸勸花,可能勸不住。
中午,太陽懸在當(dāng)空。朵朵撿了一捧樹下的花瓣,似乎責(zé)怪爺爺失職,說:你看看。
爺爺要抱起朵朵,朵朵跳開。爺爺攤攤手,說:朵朵,花呢,勸也勸不住。
朵朵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爸爸告訴我,以前,好多好多扛著槍的叔叔,都聽你的指揮,你是故意要樹結(jié)果。
爸爸說:花跟人不一樣,對花來說,命令不管用。
朵朵說:你根本就沒有到樹跟前去過,你在屋里打瞌睡。
爺爺說:烈日當(dāng)頭,屋里涼快。
朵朵轉(zhuǎn)身出門,像一只蝴蝶,飛向大樹。爺爺跟出來,喊:太陽太大,現(xiàn)在,你的位置在屋里,指揮員不能直接上前線。
這就是我和爺爺?shù)墓适?。朵朵這個乳名由爺爺起。我上小學(xué)時,那片鹽堿灘已成了果園。后來,好多叔叔阿姨都來栽樹,各種樹,像整齊排列的隊伍,站滿了原來的鹽堿灘。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盡管已是果園,可人們還是習(xí)慣地稱鹽堿灘。比如說那里摘來的果實,會說,哦,鹽堿灘的味道好。
每年春天,花開滿園,我都會去。爺爺?shù)膲災(zāi)咕驮诠麍@旁邊,有一次,說起爺爺,爸爸說:朵朵,爺爺寵愛你,可是,你對爺爺很霸道。我說:爺爺喜歡我命令他呀。
她
我的目光搜尋預(yù)期的車。不是拖拉機,起碼也是馬車。一陣吹喇叭式的“昂嘰昂嘰”毛驢的叫,把我驚了一下。一個老頭走過來,背后跟著一頭毛驢,毛驢拉了一輛膠皮轱轆車。他沒牽韁繩。
老頭說:你就是分到十八連的學(xué)生娃吧?
我莫名其妙的失望。老頭、毛驢。老頭幫我把行李搬上車,要我坐上去。車底板里墊了稻草。他背著手走起來,毛驢跟在他背后,那架勢,他像是個干部,毛驢是個勤務(wù)員。
一九七四年,我在農(nóng)場職工子弟學(xué)校畢業(yè),首屆高中生。我報名到最艱苦的連隊去。
過了場部前邊的紅橋,轉(zhuǎn)入機耕路。老頭跟在車后邊。車輪碾起干燥的泡土,他跟著煙似的泡土,不是在吃土嗎?我不好意思,要他也坐上來,其實,我還擔(dān)心,他不掌控毛驢,弄不好,毛驢車翻進排溝渠里了。
他往前拂拂手,像是送我走,說:我坐上去,她受不了。
我不忍看他。毛驢顯然熟悉這條路,有一段,大概下雨凝結(jié)起了堿土,留著槽似的車轍,驢蹄“得得得”地響。回頭看他,他穿著翻毛大頭皮鞋,身體前傾雙手背著,像是荷重,其實是駝背。
我望見沙漠。沙漠邊緣,連隊仿佛還沒舒展開來。進入連隊,他繞到前邊,也沒牽系在毛驢脖子上的韁繩,說:你不要老想著回馬圈,跟我來。
毛驢就跟著他,到連部。他停下,毛驢也停下。然后,像開了高音喇叭一樣,毛驢“昂嘰昂嘰”一陣叫。
連長聞聲出來,說:大老劉,接來了,好哇好哇。
我被安排在連隊當(dāng)文教,包括宣傳報道以及大批判墻報。連長要求廣播里有我們連隊的聲音——當(dāng)然指我們連隊的“新聞”在場部的廣播里報道出來。他說:新組建的連隊,離團部遠,七分干,三分唱,光干不唱也不行,生產(chǎn)要上去,宣傳要跟上。
春耕春播戰(zhàn)役即將打響。地里也架設(shè)了喇叭。我搜集先進事跡,團部的廣播傳到田間地頭,我聽著自己寫的“新聞”,總不相信發(fā)生在身邊,既陌生又親切。連長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干,有你的。
不久,就有職工給我介紹對象。我考慮“前途”,委婉謝絕。連里有規(guī)定:接受教育不滿三年不準(zhǔn)談戀愛。
熱心的婆婆媽媽說:眼界不要太高呀,不要受大老劉的影響了。然后,又說,有一個對象,大大的眼睛,雙眼皮,穿著黑亮黑亮的毛皮大襖,腳蹬皮鞋,你看好不好?
我疑惑。連隊里還沒見過這個姑娘,何況初夏。
一個女職工說:十全十美,就是大老劉的毛驢了。
我想到該去采訪馬廄里默默無聞的飼養(yǎng)員大老劉。大老劉爹娘死得早,他在老家給地主放過毛驢,后來被抓了壯丁,一九四九年陶斯岳將軍宣布起義,大老劉的部隊整編,他成了解放軍。討過老婆,老婆難產(chǎn),他又成了一條光棍。看去像個老頭,皺紋多,背還駝,其實也就四十五歲。
傍晚,我進了連隊的馬廄。都是馬,在槽頭食草,一片嚼草的聲音。我以為我進錯了門——草料槽前的走廊盡頭一間土坯房里,迎面站著那頭毛驢。馬廄里唯一的一頭毛驢。
大老劉在毛驢背后,正燒飯,說:來,坐。
我?guī)缀醣灰还蓾庥舻臍馕督o嗆出來,莫合煙、驢糞、干草、炊煙、汗水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似乎在發(fā)酵。我不能退縮,那意味著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怪。
大老劉說:飯吃了嗎?
我沒吃,卻說:提前在食堂里吃了。
大老劉說:她先吃起來了。
我虛坐在木板拼起的床上,因為板子發(fā)出響聲。毛驢在吃干苜蓿,苜蓿里摻了包谷粒。漸漸,我的屁股放松了——坐實。我說:這毛驢咋……
大老劉咧嘴笑(我第一次看見他笑),說:她算是我的家庭成員吧,她矮,馬槽高,她夠不著,跟馬在一起,她還不習(xí)慣。
我發(fā)現(xiàn)毛驢渾身上下,正如婆娘們所描述:大美人的標(biāo)準(zhǔn)。我笑了。
大老劉說:我這個人嘴巴笨,你也見識過了,她常常代表我發(fā)言。
我寫大老劉愛牲口如親人的事跡在廣播里播出不久,大老劉出事了。說是他挖社會主義墻腳,把精飼料——包谷送給寡婦,跟寡婦有“男女作風(fēng)”問題。
我不愿我推出的先進一下子就倒了。他說:我們只是有一點意思的一點苗頭,她有情有義,不能黑了人家的名聲,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沒到說我們那樣的地步,也就是相互關(guān)心,你看,這就是她給我打的毛線背心,晚上,我給添夜草,穿著暖和,我嘛,給她……唉,把牲口吃的包谷給她,我克扣飼料,咋也沒想挖社會主義墻腳呀,我的覺悟低,可是,她養(yǎng)了三只雞,農(nóng)場規(guī)定一家只能養(yǎng)三只雞,她的孩子要吃雞蛋,雞吃不好,咋有蛋?
這是我和他接觸過程中,他說的最多的一次。我聽說,有幾個年輕的職工提出要吃毛驢肉。
大老劉拍拍毛驢,說:你到走廊里去散步,我跟文教員聊聊閑話。
等到毛驢出門,他說:除了不會說人話,她啥都懂。
連里,也有談話回避制度。我看著大老劉,一副低頭認(rèn)罪的樣子。我表示給領(lǐng)導(dǎo)反映,替他說說情。
大老劉說:我牽連了她,我害了她,那幾個小伙子殺毛驢,不如先槍斃我。
我說:你慢慢說,不至于那么嚴(yán)重,你兢兢業(yè)業(yè)飼養(yǎng)連隊的馬,有目共睹。
大老劉舔舔干巴巴的嘴唇,說:這一回,我害了她,我知道,我要是常去寡婦那兒,閑話多,我就有事托她,她懂我,我把一小布袋包谷吊在她脖子上,像小學(xué)生背書包,她到寡婦門前,不叫,只是用蹄子輕輕踢踢門,不暴露目標(biāo),她回來,小布袋也不空著,有時,幾個雞蛋,有時幾個烙餅,寡婦烙的餅特別香,我叫她把雞蛋幫我還回去,我這么大的人了,還吃啥雞蛋,沒料到,她的行動被發(fā)現(xiàn)了,我承認(rèn),是公家的包谷,可她是我倆關(guān)系的紅娘。
我察覺,說起這頭毛驢,大老劉始終用的是她這個女性的稱謂。我回顧了一遍,他說女人,用的她的稱謂發(fā)音跟提起毛驢使用的“她”一致。
這時,毛驢推開門——頭頂開,進來了。大老劉仿佛向毛驢打了招呼,說:我和文教聊完天了。
毛驢的眼睛眨一眨,純潔、美麗。
我生出奇離古怪的念頭,是不是在人類只顧自身內(nèi)部的斗爭的時候,動物趁機加快了進化的步伐?
我忽然對她說:我們背后可沒說你壞話哦。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