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誦番書脫靴磨墨釋宿憾

倪亦斌

2017年5月11日，邦瀚斯中國工藝品春季拍賣會上193號拍品是一件器形罕見的青花圓洗，參考價為3.5萬至5萬英鎊，結果以4.75萬英鎊落錘。這件圓洗最早可以追溯到1979年12月28日在香港文華酒店舉行的蘇富比拍賣會，當時此圓洗為第138號拍品，為一位藏家以1.6萬港元拍得。按照當時的兌換率，合1600英鎊。

1981年，在香港舉辦了“明末清初瓷展”，展覽圖錄收錄了這件圓洗，展品第86號，藏家為彼得和南希·湯姆森夫婦。這是首次專門為中國明末清初景德鎮瓷器舉辦的大型特展，云集了當年諸多重量級國際藏家，特展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國際影響。1985年在英國赫爾大學舉辦“彼得和南希·湯姆森伉儷藏明末清初瓷器”特展，此青花圓洗為圖錄中藏品第90號。2012年11月7日，倫敦蘇富比拍賣行舉行“彼得和南希·湯姆森伉儷藏中國瓷器”拍賣專場，此圓洗為拍品第40號，以2.875萬英鎊落錘價易手。近40年來，此圓洗流傳有緒。

圓洗器心繪人物故事圖紋，左上方用鈷藍題詞：“李太白念誦番書。”此人物故事圖所據題材可以在明代萬歷年間刊刻的《隋唐兩朝志傳》的第一百回至一百〇一回中找到，第一百回回目為《李太白立掃番書》。《隋唐兩朝志傳》又名《隋唐志傳通俗演義》，題“東原貫中羅本編輯，西蜀升庵楊慎批評”，現存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姑蘇龔紹山刊本。明代文學家馮夢龍（1574-1646年）根據相同題材添油加醋，寫成白話短篇小說《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堪稱集歷代李白傳說故事之大成。《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列為1624年初版的《警世通言》第九卷。大約半個世紀后，褚人獲（1635 -1681年后）所編撰的《隋唐演義》中第八十二回《李謫仙應詔答番書、高力士進讒議雅調》是此故事在一百年內廣泛流傳的另外一個重要版本。由此可見，“李太白念誦番書”故事在明末清初通俗文化中影響非常大，有流傳面很廣的文學作品，還有奪人眼球的戲曲、圖像制品。根據歷史學家郭沫若（1892-1978年）的考證，唐代大詩人李白（701-762年）出生于中亞碎葉城內一個富商之家。碎葉被考證為今天的阿克·貝希姆遺址，位于絲綢之路上的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楚河州托克馬克市西南8公里處的楚河南岸。正因為有李白出生于中亞的說法，所以才有傳說李白懂好幾門外國語，構成了“李太白念誦番書”故事的基礎。

唐朝第九代皇帝玄宗（712-756年在位）是唐朝在位最久的皇帝。玄宗在位前期好學納諫、重視人才，迎來了極盛的“開元之治”。自從新得了楊貴妃，“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長恨歌》）。這天玄宗皇帝正與楊貴妃在百花亭飲酒賞花，太監來報，說契丹國派遣使節攜帶國書來訪。玄宗讓翰林學士賀知章接待番使，選擇吉日接見。到了接見日，番使向玄宗遞交國書。玄宗命翰林學士開讀。然而，在場廷臣竟然無人能識這“鳥跡之書”。玄宗怒責眾人：不能為朕排憂解難，你們枉為朝廷命官。不認識番書，會讓番使見笑，欺我朝無有識之士，進而在邊境舉兵進犯。正在廷臣面面相覷之際，階下走出賀知章，向玄宗舉薦被埋沒的“國家之大才”李白。李白奉旨入宮，來到闕下朝拜玄宗皇帝。皇帝對李白說，既然賀知章夸你這么有才，那你就應該來替朕分憂，替朝廷解難。李白抓住時機，先參了奸臣楊國忠和太監高力士一本，以泄胸中之忿。他告訴玄宗，自己赴京應試，卻被楊太師和高太尉不分青紅皂白趕出考場。接著李白果然不負眾望，當殿朗聲開讀番書，書中契丹邦主口出狂言，聲稱“欲持雄兵百萬，勇將千員，隨賀來游南國，賞玩中華。御林池權將飲馬，上林苑暫借屯兵，坐內殿朕欲歇息，瓊林庫借賞三軍”。聽得玄宗皇帝與群臣大驚，同時衷心欽佩李白為天降奇才。李白見狀，安撫玄宗說，不礙事兒，待我寫一封回書，“定要契丹拱手稱臣，永不相犯”。玄宗大喜，隨即下旨設御宴招待李白，學士主筵，公侯大臣伴席。李白借著酒勁吟詩作賦，喝得酩酊大醉，玄宗安排他住宿宮中。次日，太監來探視，李白提條件說，昨天皇上所賜之酒實在太醇濃，我至今身子疲軟抬不起頭來，恐怕非得皇上御手調制醒酒湯給我喝，方得解我宿醉。報予玄宗之后，玄宗果然親自下御廚為李白調羹，賜予李白。李白喝完醒酒湯后進殿，玄宗召番使入朝。李白當殿再次提出條件說，楊國忠、高力士二人當時監考，故意把小臣文卷批落不用。今天圣上要我回番書，請圣上讓此二位給小臣捧硯磨墨、脫靴穿靴。玄宗下旨：“此事可從。”高力士想不從，辯解說，哪有宰相給學士磨墨穿靴之理？玄宗對二位說，如果你們不肯服侍李學士，那回書由你們來寫。二位聽罷，只得忍氣吞聲從之。李白搭足了架子之后，當著天子群臣番使的面，染毫灑翰，答書一揮而就，洋洋灑灑、筆力千鈞，怒斥契丹邦主：“微微狗子，焉敢與猛虎爭強;小小蛇兒，怎敢共蒼龍斗勝。早來拜伏歸降，恕免血光之難，如言不順，則便興兵剿滅番家，片甲不留。”李白的犀利文章把番使嚇得面如土色，對中華如此奇才佩服得五體投地，遂接了回書，拜辭而去。

這件崇禎青花圓洗造型別致，可謂孤品。器身敦實，白胎透明釉滋潤肥厚。器口無釉露胎，為內傾圓凸面，露胎處可見平行修胎紋。直壁向下內收，以滑順的圓弧過渡至器底，器底大部懸空，器底中心有一占其直徑約三分之一的圓圈著地為足，圓圈內器底略凹，圓圈上釉面有數處俗稱“螞蟻咬”的不規則小洞。

器內近口沿處劃一道藍線，器心的人物故事圖取圓形構圖，畫的是上述故事中李白在皇帝和大臣面前念誦番書的場景。上方半圓的周邊圍著厚重的巨型帳幕，兩邊分別以飾有人字紋的吊帶攏起，背后露出一箱式高臺，臺面下為壺門結構，壺門上端中間鎪出類似佛龕上的桃尖。玄宗坐在臺上，寶座的座位和靠背上鋪著兩種不同花紋的絲綢椅袱。他頭戴烏紗軟腳幞頭，前額正中裝飾一塊帽準。至今未見明代帽準實物出土，此處玄宗幞頭前的帽準形象可謂最早之一例，備考。玄宗面白，留八字胡。身著圓領龍袍，胸前繡龍首，下擺簡筆畫提示海水江崖紋。左手身后站一侍從，手執一把長柄馬蹄形宮扇，代表宮廷儀仗。臺下鋪方磚地，濃淡不同的磚塊相間，頗似17世紀荷蘭油畫中流行的黑白瓷磚地面，構成圖像下半個圓的背景。6位廷臣在方磚地上八字形排開，隊形呼應上半圓中向兩邊拉開的帳幕形狀。廷臣個個手執笏板，足蹬皂靴，其中四人穿繡花圓領錦袍，右邊居首的穿交領右衽大衣，左邊第二位穿素色圓領袍，系銙帶。右邊第二、三位戴烏紗展腳幞頭，右邊首席和左邊第三位戴烏紗朝天翅幞頭，右邊第二位頭戴梁冠，和第三位一樣，冠上都簪絨球狀立筆。李白身穿皇上賞賜的蜀錦繡袍，腰系金鑲玉帶，頭戴軟腳幞頭，雙手展開一卷番書，面朝玄宗站立，上身后仰，彰顯橫溢才情。四位居下手的廷臣兩兩相視，似乎在交流欽佩贊賞之情，兩位首席則做矜持狀。青花圓洗上的《李太白念誦番書》圖以簡練的構圖表現了明代陶瓷工匠根據中華藝術傳統而想象的唐朝宮廷活動，圓洗本身及其上面的瓷畫是晚明社會的物質生活和意識形態的一個真實剪影。

有幸300多年前的瓷畫匠還給我們留下了《李謫仙應詔答番書》這一題材的更為詳盡的插圖。在一件藏于國外的明末清初青花釉里紅瓷盤上，繪有“高力士脫靴”、“楊國忠磨墨”、“宮女調羹”、“番使臣服”等多個故事中的細節。在當時瓷畫匠習慣采用的屋前露臺上，玄宗皇帝坐上座，雙出頭靠背椅上披著錦緞椅袱，面前桌子上鋪桌圍，背后襯六曲屏風。玄宗上身向李白所坐的方向前傾，以示重視。玄宗右手邊坐著楊貴妃，貴妃外衣上裝飾彩錦繡制的云肩，手臂上挽著絲綢披帛。玄宗右手前方特設一桌，專供李白寫番書用。李白袖著手坐在方桌后，面前攤開一張白紙。他一邊蹺起腳讓跪著的高力士給他脫靴，一邊得意地看著楊國忠替他磨墨。玄宗左手前方支一爐，爐子上坐一大肚土鍋，一宮女蹲在爐前用宮扇扇火，一宮女手拿大碗站在爐前，另有一宮女在她們身后待命。畫匠用“藝術家的破格自由”，以這組宮女群像來表現故事中“御手調羹”之細節，以取代玄宗親自下廚調試羹湯。畫面中還有一個同樣起因于“藝術家的破格自由”的例子：前景中兩位番使伏地跪拜。番使身上最令人注目的標志物是他們頭上插著兩根翎毛的氈帽。番使行跪拜禮，要么剛進朝廷，要么在離去之前，而這時，高力士正在替李白脫靴、楊國忠正在替李白磨墨，番書還沒有寫好，還只是桌上的一頁白紙。

《靑花名瓷》刊載一件康熙青花人物故事圖紋瓷器的局部圖，書中對瓷畫的解釋是“……繪《更衣》《跪拜受封》的人物故事”（第140-141頁）。其實，這件康熙瓷上所繪就是《李謫仙應詔答番書》的又一個版本。敞口短頸，圓肩筒腹，下腹部漸收變斂，圈足外撇。通體以青花施繪，頸部繪一周草蟲野菊，腹壁所繪故事分為兩個場景。一個場景的主體紋飾在瓶上方，玄宗頭戴軟角幞頭，身穿圓領袍，坐在一張罩著繡花桌帷的長方桌后，椅上搭妝花椅褥。桌上中間的方盒里放著點心，兩邊各有兩個帶蓋的大碗，是玄宗親自調制的醒酒湯。身后兩名宮娥各持一把儀仗扇，在玄宗身后交叉。李白跪在玄宗前面氍毹上，高舉笏板，正參奏楊太師和高太尉，他旁邊是兩個包著褥墊的繡墩兒。另一場景尤為精彩，李白頭戴軟角幞頭，身穿圓領袍，坐在雙棖條案旁，桌上鋪一張白紙，他左肘支案，右手握毛筆正寫番書，伸出右腳讓高力士脫靴，高力士依然在為李白脫靴，不過不像前引青花釉里紅盤上的“跪式服務”。李白身后有一侍女手捧水盂，而前方的捧硯侍立者，由楊國忠換成了妹妹楊貴妃，李白正兩眼含笑，探身直盯著美人觀瞧，李白的眼神在新的語境中也就變得色迷迷了。藝術家經意或不經意地透露了自己對待社會現象的態度和審美趣味。（感謝蘇平先生提供拍品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