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

◎ 席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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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慕蓉

我回身向他們望過去的時候，覺得好像在哪一本書里見到過這樣的插圖：

在山路上，我的女兒穿淺藍色的衣裳在霧里追逐著蝶群，笑靨如玫瑰。開始長高的兒子躡手躡腳地想捕捉在草葉間休息的蝴蝶，蝴蝶卻警醒得很，一展翅就高飛起來了。孩子們的父親站在路中間，穿著米白色的長袖襯衫，兩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微笑地看著他們。

我回身剛好看到了這一幕。在注視著他們的同時，仿佛另外有一個我在更遠的地方注視著這一幅圖畫。

孩子們有沒有感覺到這一切呢？他們在奔跑跳躍的時候，有沒有留意一下這周遭的光影、這濕潤的霧氣、這初夏山頂上的細草與繁花？有沒有留意一下父母眼中那特別溫柔的光？有沒有感覺到這是成長路上一個特別的時刻，適合記憶，適合在許多年之后再重新想起？而只有在那個時候，我的孩子們才會發現，成長路上也有過一些美好的時刻；要到那個時候，才會真正明白他們父母當年的心情吧。

去年夏天，我去香港演講。有一天夜里，朋友們帶我坐纜車上太平山頂。從山上往下看，燈光璀璨的香港和我兒時的印象大不一樣了，可是，在一條山路的轉角處，有一種熟悉的氣味進入了我的記憶。

那個轉角的山壁上有幾棵枝葉蒼郁的大樹，周圍長滿了苔蘚地衣之類的植物，還有錢線蕨和野牡丹，以及一些細細的流水。那種氣味就是流水流過潮濕的苔蘚時的特殊氣味，是屬于幾乎遺忘了的我的一部分。

那一瞬間，童年時在山路上和父親手牽手漫步的經驗全部立即出現，絲毫不改：父親大手的溫暖與安全、我心里的依戀與快慰、路旁陰影里的野牡丹還有那濕潤角落里的苔蘚與泥土的氣味。

父親牽著我的手慢慢地走著，不說什么話，只偶爾低頭對我笑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而在許多年以后，在我重新想起時，才忽然明白那個年代的生活是怎樣的艱難！年輕的父親把所有的憂急都藏在心里，因此低頭回答幼小孩子的問話時，就只能露出那一種笑容了。在戰亂的年代，在離家千萬里的異鄉，在無所適從的路途上，我年輕的父母是靠著怎樣的勇氣支撐過來的？

那一夜，朋友笑著回頭來問我：“怎么樣？沒見過這么好看的風景吧？” 我笑著點頭承認，他又說：“這樣一片燈海可是一盞一盞地點起來的啊！”

我忽然渴望和遠在德國的父親說幾句話，渴望向他形容我心中層層的波瀾。在去年夏天的那一個晚上，站在太平山頂，我才終于明白我父母當年的心情。

成長路上原是處處荊棘的，因為父母，我才得以順利地走過，才能有此刻這種回身向我的孩子微笑的幸福。而我的孩子呢？他們會在什么時刻忽然開始明白？

蝶群在霧中輕輕翻飛，孩子們跑過來向我提要求：“再玩一下好嗎？”我笑著答應了他們。丈夫向我走近，我們兩個人攜手并肩站在微涼的山路上。我多希望孩子們在許多年以后能夠重新想起這樣的日子，想起父母曾經歡歡喜喜地陪他們走過一段路。我多希望在他們翻閱生命那本厚書的時候，能夠多有幾頁美好的彩色插圖。

（摘自《席慕蓉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