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貓

藏匿在白日里的橘色路燈隨著夜幕拉開,一盞接一盞地跳了出來。哐啷一聲,一輛雙層巴士在街角剎住車,把等在那里的乘客“啊嗚”一口吞進了肚子。
有腰佩長劍的小男孩、頭戴王冠的小女孩、身穿一襲黑色長裙的鷹鉤鼻女巫,懷里抱著一只跟自己神情相似的黑貓,還有噴了藍漆的木馬和灰撲撲的掃帚,最后上車的是一只穿著墨綠色鎧甲的小魔龍,專門留給它的位子頂上開了扇天窗,好讓它能把長脖子伸出去透口氣。
和往常一樣,等全員上車后,這輛側面噴繪著“飛行劇場”字樣的雙層巴士就展開像翅膀一樣的飛行器,向下一個飄蕩著溫暖食物香氣的小鎮飛去。
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一次小魔龍多魯魯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一點兒都沒有心情欣賞車窗外的風景。有些壓抑的氣氛盤旋在車廂里每一個人的頭頂,小魔龍多魯魯很清楚,這種氣氛跟自己出演的角色有關系。
小魔龍多魯魯在“飛行劇場”工作已經整整一千零一天了。在這一千零一天里,它演遍了所有劇目,比如說《尼伯龍根的指環》啦,《魔龍與三百勇士》之類的。但是它扮演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角色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總是一個超級無敵大壞蛋,要么抓走了美麗的公主,要么肆無忌憚地滿世界噴火。但小魔龍多魯魯的結局永遠無一例外地是在大戰三百回合以后,被英勇的王子或騎士一劍刺死,默默地躺在舞臺上裝死一分鐘。有時多魯魯悄悄睜開一只眼,就能看見美麗的公主和她的救命恩人攜手向臺下的觀眾鞠躬謝幕。
多魯魯的心里涌上來一點點惆悵和一點點失落。不過習慣了也就沒事了,誰叫它最擅長演這種角色呢?上次新出演王子的小男孩全無經驗,呆愣愣地拿著寶劍傻站著,幸虧多魯魯指著自己的肚子,小聲提醒他:“快刺這里,把我殺死!”然后在寶劍刺來的瞬間配合地倒地不起。
從曾曾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多魯魯的家族就雷打不動地扮演反派角色。多魯魯的大魔龍爸爸把工作傳給它時,還反復叮囑它一定要保持家族的優良傳統。多魯魯是沒什么意見,可是前來觀看舞臺劇的小朋友們不樂意了,每次表演一結束,就有小朋友的信件雪片般地飛來,“轟炸”劇團的編劇。
“編劇哥哥,每次結局都是小魔龍死掉了,能不能換一種結尾呀?我以為我看的是同一個故事呢。”
“小魔龍那么可愛,勇士怎么忍心殺死它?嗚嗚……”
“指環本來就屬于小魔龍嘛,小王子為什么要搶走呢?老師說搶別人東西不是好孩子……”
劇團的編劇被煩得不行,于是大筆一揮寫下了一則新故事:小魔龍按照新故事的安排,鼓起翅膀飛上夜空,前去營救被王子囚禁在黑暗塔樓里的公主。等多魯魯拉著公主纖細的手腕,沖破窗戶飛過一輪滿月時,環形劇場里所有的小朋友都發出了驚呼,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跟隨著夜幕下的那個影子轉動。
然而這場舞臺劇在第二天就遭到了當地媒體的猛烈抨擊。是呀,王子從魔龍手中救出公主是童話,但魔龍從王子手中救出公主就一不小心變成……笑話了。
經過這樣一次不成功的折騰,飛行劇場只能翻出以前的劇本,老老實實地演出。不過小朋友可不買賬,他們用越來越少的觀眾人數來抗議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面對空落落的觀眾席,愁云躡手躡腳地爬上劇場伙伴們的眼睛。
“成敗在此一舉。”
多魯魯透過玻璃窗看著他們即將演出的劇院時,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演出進入高潮,帶著公主逃出魔堡的小王子也已經拔出佩劍,登上山崖,要與多魯魯決斗。
可多魯魯的眼睛里只有屋頂那盞晶瑩璀璨的大吊燈,大吊燈上的燭火像是從天空落下來的星星,多魯魯感覺自己就要被吸進這旋轉的星光中了。它仰望著星光飛速離自己遠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劇團貼出告示要休息三天,因為他們的主角小魔龍多魯魯受傷了,它在演《睡美人》時一不小心從腳手架搭成的山崖上摔了下來,當場昏了過去。
多魯魯到了第二天夜里才醒過來。它摸了一下后腦勺兒上鼓起的大包,疼得直咧嘴,扭頭一看,小王子和小公主一邊一個,趴在它的枕邊睡著了。那個永遠板著臉的黑裙子女巫正靠在墻上打呼嚕,手里還拎著多魯魯最喜歡的藍莓餡兒餅,可惜已經涼掉了。
大家肯定都累壞了,自己又害得劇團雪上加霜。多魯魯這樣想著,心里酸酸的。它悄悄下床,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融化的月光涼絲絲地鋪開,多魯魯站在雙層巴士前的空地上,孤零零的。因為有劇團和大家,它已經很久沒體會過名叫“孤單”的滋味了。
“都怪我,你說是不是?”多魯魯問月光投在巴士上的自己的影子。
“是呀,都怪你,所以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呢?”影子點點頭,是多魯魯給配的音。
“你一個人在玩兒什么?”三個披著小貓睡衣的孩子走過來,領頭的女孩舉起裝滿餅干的紙盒說,“這個手指餅干有好多種口味喲。每次我生病時,吃下它感覺就會好很多。”她邊說邊打著哈欠,接著像傳染似的,另外兩個孩子也跟著打起了哈欠,像三只睡眼惺忪的小貓。
多魯魯本來想說自己只是出來走一走,但轉念一想,說:“我在準備影子們表演的節目,現在還沒有給任何人看。”
“可以讓我們先看看嗎?”三個孩子爭先恐后地嚷嚷道。
“那你們得坐到那一邊。”多魯魯指向正對著雙層巴士的一排風鈴草花壇。
面對三雙亮晶晶的眼睛,多魯魯調整好呼吸,走到雙層巴士邊,比出手勢,明晃晃的車上隨即出現一個公主的影子。它再一晃手,公主旁邊又多出了一只小魔龍,那是它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多魯魯艱澀地開口,聲音深遠得如同來自故事中的“很久很久以前”。它在心里醞釀了這個故事好久,沒想到卻依然使用了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開頭,幸好孩子們聽得很認真。
“在美麗的宮殿里住著一位比玫瑰花還要漂亮的小公主。她本來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有一天她在花園里玩耍時,被一只小魔龍抓走了。”
輕輕的哈欠聲打斷了這個故事,頭戴王冠的小女孩出現在車窗前,她揉了揉眼睛,推開了車窗。
多魯魯不動聲色地繼續講下去:“小魔龍帶著小公主來到了自己建在深谷里的城堡。它飛呀飛,穿過鋪著厚厚天鵝絨的走廊,來到了城堡后面的廚房。廚房里掛著藍色郁金香形狀的吊燈,擦洗得干干凈凈的餐盤像是在等待著誰。可是小公主無心去看,她擔心自己被小魔龍吃掉,害怕得瑟瑟發抖。當小魔龍拿著刀叉走過來時,城堡的大門轟然倒塌,手持利劍的小王子出現在了門口。”
多魯魯變換著手勢,城堡門口出現了小王子的身影。他騎著高大的駿馬,一拉韁繩,駿馬嘶鳴著;中進了古堡的大廳,直奔廚房而去。
“這個是我嗎?看起來挺帥。”腰佩寶劍的小男孩睡眼惺忪地在窗口露出半張臉。
“‘那可怎么辦呢”?多魯魯給影子劇場中的自己配音道,“‘我只準備了一副刀叉,可你們有兩個人!小王子和小公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費了好大勁才明白,小魔龍把小公主請來是為了讓她幫忙品嘗它剛做好的玫瑰森林蛋糕。后天是它的好朋友鷹鉤鼻女巫的生日,作為龍,它實在不知道什么是人類的‘好吃。于是,小王子和小公主就幫著小魔龍改進蛋糕的配方,為女巫的生日做準備,只為等待女巫回來的那一天,露出欣喜的表情說……”
“其實我更想把你們吃掉,”一個硬邦邦的聲音插進來,“如果你們還不乖乖回去睡覺的話!”
大伙兒一抬頭,看到窗口露出黑衣女巫的鷹鉤鼻,鼻子上方的眼睛里射出了嚴厲的目光。但隨即那嚴肅的表情就如同滲進土壤的冰雪,消失不見了。
“不過在回去前,先來幫我把這個藍莓餡兒餅解決掉。”女巫吸了吸鼻子,“對了,你們剛才在玩兒什么?”
“是多魯魯的影子劇場喲,可棒了!”三個孩子搶著回答。
“是這樣的嗎?”女巫轉身打開了餐臺上的烤箱。“嗯!”烤箱里騰起的火苗在多魯魯的眼睛里融化成溫暖的蜜糖色,它快樂地跟在孩子們的后面跳上了大巴,回頭看了一眼上演影子劇的地方——那是它和大家共同的影子劇場。對了,還要謝謝月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