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末日星墜

知乎上看到一個提問：“我很重視友情，對方卻不看重，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回答令人捧腹——

杜甫：《贈李白》《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冬日有懷李白》《春日憶李白》《夢李白二首》《天末懷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李白：《贈汪倫》。

于是，“吃瓜群眾”開始不淡定了。杜甫一生為李白寫詩十首，間接提到李白的也有五首，而李白最出名的詩不是寫給汪倫的，就是寫給孟浩然的，這讓杜甫情何以堪？那么，杜甫對李白到底有多么念念不忘？而李白對杜甫的情誼又有幾分呢？

〖杜甫篇：〗

公元744年，當32歲考進士不第而游歷四方的杜甫，在洛陽遇到了43歲被唐玄宗賜金放還的李白時，一場偉大的情誼開始了。同年秋天，他們如約在開封重逢，這是第二次見面。第二年，他們第三次見面的地點定于山東，一起尋找隱士高人。也正是在此次相見中，杜甫留下了和李白友情的確鑿證據，“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晚上喝多了睡一張床上，白天繼續攜手到處溜達。

杜甫對李白的深情厚誼，全都被他寫詩記錄了下來。和李白在一起時會給他寫詩，分開后也會給他寫詩，可見杜甫無時無刻不想著李白。

剛分開就想：“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是和李白從山東分開那年秋天寫的，剛一分別杜甫的離愁就上來了。

冬天會想李白：“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與上一首同年，但那是秋天寫的，現在是冬天了，冬天就該寫冬天的詩。

春天還是會想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終于到第二年，從上一年的秋天、冬天，寫到了這一年的春天。

得知李白流放的消息，他又痛心寫詩：“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當時李白在“安史之亂”中因永王李璘事件而獲罪，被流放夜郎，杜甫聽說后著急上火，即賦詩。但其實杜甫聽說之時李白已被赦免，只不過當時杜甫棄官遠游，消息滯后，以為李白仍在流放。

得知李白赦免后，杜甫仍感慨寫詩：“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剛為他的流放牽腸掛肚，又因他被赦免感慨萬千。

喝酒題材的詩歌必寫李白：“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首詩描述了唐代好酒的8位名士，但是，對其他人的描述，少則14字，多則21字，只有對李白，28字啊！明明是寫8個人，不該筆墨均分嗎？于是，孰輕孰重，一眼就可辨別。

給別人寫送別詩，他也會想李白：“罷琴惆悵月照席，幾歲寄我空中書？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本是杜甫寫給自己的朋友孔巢父的一首送別詩，但是當杜甫知道孔巢父可能會見到李白時，心中的火花又被點燃，在詩的末尾怯怯地表示：如果見到了李白，告訴他我很掛念他，問問他現在過得如何？

以上杜甫寫給李白的詩，主要集中在兩個時期，一是山東同游前后；二是安史之亂后，杜甫遙知李白或流放或被赦免后對他的掛念。

由此可知，杜甫對李白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鑒。那李白呢？對杜甫到底有多在乎？我們還得去李白的詩作里尋找答案。

〖李白篇：〗

李白這個人，交友廣泛，也特別愛給朋友寫詩：《贈裴十四》《早春寄王漢陽》《與夏十二登岳陽樓》《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送楊山人歸嵩山》《廬山遙寄盧侍御虛舟》《贈汪倫》……

這些詩作都是寫給不同人的，也許你為李白對杜甫不能如杜甫對李白一樣一心一意而意難平，但是，要知道李白這樣一個豪放灑脫、來去自由的人，曾給杜甫一人就寫過四首詩，遠遠超過給其他人寫的數量，杜甫的心底應該也會涌起一股滿足感吧。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這是李白和杜甫在山東游玩結束告別時所作，和杜甫當時的詩作一唱一和，表明山東那段旅途在兩人心中都留下了美好而難忘的印象。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這首詩同樣是作于游玩結束后的當年，也正是杜甫秋天思李白、冬天思李白、春天思李白的那段日子。這期間，李白和杜甫對彼此的情感是一致的，“你一首詩，我一首詩”有來有往。

在杜甫集中給李白寫詩的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同游山東后，李白是以詩回應的。那為什么第二個階段，李白不再回應了呢？

其實，主要的原因是安史之亂。在安史之亂后，李白從一個皇上身邊的大紅人，變成了被流放到偏遠之地的階下囚。在他身份地位發生如此懸殊變化的同時，杜甫以一顆赤子之心不離不棄，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的流放表示關心。

在朋友陷入危難之時，杜甫沒有冷淡疏遠，更沒有落井下石，這無不證明了他對李白的真感情，更證明了他為人坦坦蕩蕩。

而與此同時，深陷人生低谷的李白面對杜甫熾烈的詩作沒有回應，一方面因流放之事無暇顧及其他，另一方面，想必是不希望自己這樣一個階下囚影響到故人吧。

因此，安史之亂后，杜甫給李白寫詩是情，李白不給杜甫回詩也是情。

作為李白的偶像，孟浩然收到的李白的詩作也不過四首，正好和李白寫給杜甫的四首持平。如此看來，杜甫也絕對算得上是李白心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了。

此外，杜甫作為一個比李白小11歲的小弟，對李白始終保持著“偶像情結”。而李白對于一個崇拜者，雖也極為欣賞喜愛，但要給粉絲的來詩一一回復，也不太現實，能夠做到粉絲寫兩首、自己回一首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李白作為一個信奉黃老思想的浪漫主義詩人，與杜甫這樣的推崇儒家仁政的現實主義詩人，在本質上是不同的。

李白看杜甫，就有點兒像班上一個聰明卻頑劣、才華橫溢卻不務正業的同學看待學習最好最刻苦最守紀律的優等生一樣，雖然對方完美得讓自己說不出話，但自己又不屑成為那樣的人。所以自戀如李白，對一個和自己思想境界迥異的人，還能為其寫出多篇詩作，真的已經很不容易了。

杜甫現存詩作1400多篇，而李白是900多篇，杜甫作品的基數就比李白多，所以他們為對方寫的詩在自己作品中所占比重，其實是差別不大的。

所以，友情這回事也不是量化對比就能說明一切的——李白對杜甫的情誼一定是有的，而且應該比我們想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