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蕉田的聲音

吳徵婧

蕉田在山腰。

每天早上，天才微微亮，雞剛開始打鳴，我就被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車聲吵醒。不用從床上爬起來看也知道，一定是兩位戴著舊得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斗笠的老人，跨上那輛黑色的小破摩托車，開上了彎彎曲曲的山路。

當時我也就三四歲的年紀，早早地被吵醒，心里就滋生出不滿的情緒：到底是哪個壞蛋讓爺爺奶奶這么早就出門的？害得我都睡不好覺。

一天，等爺爺奶奶回了家，我拼命地纏著他們，問他們去哪兒了。他們把我抱起來，用粗糙的手掌蹭了蹭我的臉，笑著說，蕉田呀。

蕉田？盡管我當時聽不太懂這個詞，但還是想，我要去那個地方，打倒那個欺負爺爺奶奶、逼他們早起的壞蛋，于是，我便決定第二天跟著他們一起去蕉田。

當我第一次站在那片小小的田地上時，我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邁著小短腿，舉起一根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小木棍兒，一下一下地揍著那些長相奇怪的樹。很顯然，那時候，我是把這些蕉樹當成壞蛋了。

爺爺毫不猶豫地抓住我把我提了起來，賞了我一頓打，用的正是我拾的那根小木棍兒。

我委屈地躲到田埂上，一臉哀怨地盯著這片田地。電視上的田都是綠油油的，哪像我們家的，有灰有綠還有黃，肯定有問題！正當我整理情緒，準備再一次發起進攻時，爺爺將我提起來，摁到了摩托車上。我那不足一米二的小身板，坐在車上連地面都碰不著，哪敢冒著摔倒的危險跳車呢？我只好悶悶不樂地在摩托車上坐了半天，再悶悶不樂地回家。

盡管如此，我還是磨著兩個老人讓他們第二天依舊騎摩托車載著我去蕉田。

這一次，我選擇站在田埂上，靜靜地盯著蕉田，和它對峙。但站了不到十分鐘，我的耐心就用完了，田埂旁密密麻麻地插著許多已經枯了的空心棍兒，這些空心棍兒似乎在挑釁我。我不服氣地走過去，把它們一根一根地拔出來，堆在一起。不一會兒，我竟把一整片小方形田地上的小棍兒都拔得干干凈凈！

奶奶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她抓起一根小棍兒，邊拿起一瓶礦泉水沖洗，邊對我說：“你知道這東西的玩法嗎？”

我搖了搖頭。

她用礦泉水將小棍兒里外全都沖凈，然后，輕輕地把它貼在嘴唇上，猛地一吹，小棍兒竟微微抖了起來，發出“嗚——嗚——”的聲音。這聲音隨風飄蕩，傳遍了整片田野。

我第一次聽到屬于這片蕉田的聲音，那么溫柔，而又帶有那么一絲哀婉。

我不明白為什么聽到這聲音我會有悲傷的情緒，但這聲音深深吸引了我，也消除了我對蕉田所有的敵意。

第三天，我還是跟去了，背著一大罐清水。我把那堆小棍兒幾乎都洗過試過了，還是沒辦法像奶奶那樣，讓小棍兒發出聲音。也不知道當時我是哪兒來的倔勁兒，一連兩三個月，我每天都蹲在田埂上，試吹我從別人家田里拔掉的空心棍兒，我想吹出聲音來，但還是沒能成功。倒是我自己，后來因為受寒而發了燒，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奶奶罵了我一頓，說不到春天是不會放我再去蕉田的，惹得我悶悶不樂了好久，只能看電視打發時間。

漫長的冬季過后，終于到了春天。

原本光禿禿的田野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冒出了綠色的野草和樹的嫩芽。盡管我已經在蕉田里混了好幾個月，對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看到這樣的巨變時，我還是忍不住迷茫了一小會兒。

但很快，迷茫又被好奇趕走了。

我在田野里上躥下跳，盡管身上還裹著厚厚的大棉衣。

三葉草緊挨著，一簇又一簇的，已經先人一步占領了大片田野。我覺得它們好看，就笨拙地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抽出它們的莖，把它們纏在一起，樂呵呵地套在手腕上當手環。三葉草手環冰冰涼涼的，有很舒服的觸感。

爺爺奶奶在查看蕉樹的長勢。冬天干癟而死氣沉沉的樹干，此時突然冒出了小扇子那么大的嫩葉。我伸手就想摘，被爺爺奶奶制止了，笑罵了我一頓。我也不惱，心想，總有一天，它們會像電視里那個什么公主的芭蕉扇一樣大、一樣漂亮吧？到時候偷偷摘下一片來玩，誰會在意哪棵樹少了片葉子呢？

爺爺奶奶很興奮，貌似這一年的香蕉會長得很好。奶奶邊哼著歌，邊鋤著田里的雜草，還時不時跟我聊幾句她當年的故事。我一邊摘野花，一邊聽她回憶往事。春天的風黏黏的，夾雜著泥土的香味，在我身邊徘徊。我甚至聽得見頭發被風輕輕吹起，摩挲我的臉頰時發出的沙沙聲。

我想躺在地上打個滾兒，但又怕弄臟了衣服被奶奶罵，只能作罷。

三個人，一排樹，一片三葉草。這是屬于我們的春天。

慢慢地，野草、樹葉的顏色被染深了，夏天來了。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夏天，因為到了夏天，姐姐就會從遙遠的海邊趕回家，爺爺奶奶就會待在家里，不去田里了。雖然我也知道這樣的想法很自私，但還是忍不住生起了悶氣。爺爺奶奶把我晾在一旁，過了許久才發覺我不太對勁，這才想到要把我帶到田里玩上一整天。

只是，他們還帶上了姐姐。

我在油菜花田里鉆來鉆去，玩得正歡時，姐姐卻一臉不耐煩地擺弄著她的智能手機，她一點都不明白田里有什么好玩的。

夏天的蕉還沒有完全成熟，都是清一色的綠，但沒有蕉葉綠得那樣深。這些綠色的蕉一串一串掛在樹上，都被爺爺奶奶用藍色的塑料袋子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保護得好好的，沒有蟲子能鉆進去啃食它們。

從塑料袋和蕉葉的間隙，隱約可以看見爺爺奶奶和姐姐。他們的對話聲隱約傳入我的耳中。姐姐敷衍著爺爺奶奶的話，讓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平時爺爺奶奶對我可嚴厲了，哪像對姐姐那么好，輕聲細語的，這才像老人對待孫女的樣子嘛！

遠處傳來了爺爺奶奶喚我回家的呼喚聲，我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走出蕉田后，又被奶奶打了幾下屁股，訓我亂跑亂玩，我只是聽著，不說話。遠處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顯得十分突兀。

爺爺走在最前面，后面緊跟著奶奶和姐姐，落在最后面的是我。

如果我也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該多好啊，這樣爺爺奶奶就能像對姐姐那樣對我了，我想。

整棟房子都充盈著淡淡的香味。秋天才剛到，我遠行的想法就被閩南蕉的香氣沖淡了。

蕉葉和香蕉都開始微微泛黃時，爺爺開始收割香蕉。他解開套在香蕉上的塑料袋，把香蕉串連著樹干的那條莖用鐮刀砍斷，將淡黃的香蕉串拖到摩托車上，用皮繩捆牢，載到市場上，交給水果批發商。

剩下的那些綠色的香蕉串也被爺爺捆在摩托車上帶回了家。放個十幾二十天，綠香蕉慢慢地就熟透了。

爺爺是個很驕傲的人，他總覺得自己種的香蕉最好吃，事實上，我們家的人也都這么覺得。有些不是很熟悉爺爺奶奶的人，秋天來我家做客總要帶香蕉，而爺爺也總是笑著拿出他自己種的小米蕉給客人們吃。客人們咬下小米蕉的瞬間就被它的口感征服了。

“那些外面買來的香蕉啊，你爺爺都是拿去喂雞的。”奶奶說。有一天，我親眼看見爺爺把姑姑從廈門拿回來的香蕉剁碎了放到雞飼料盆里。

托這些香蕉的福，爺爺每年都能賺好大一筆錢，但他卻連換一輛新摩托車都舍不得，每天還是騎著那輛小破摩托車在山路上顛簸，還顛出了一身毛病。

母親總和我念叨，說爺爺就知道存錢準備給我上大學用，連車都舍不得換，現在好啦，腰椎間盤突出，要治好還得費一番功夫。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爺爺奶奶最愛的人是誰。

幾年時光匆匆飄走。我要跟著母親去沿海的一所小學上學了。

離開的那一天，是最難熬的日子，爺爺奶奶握著我的手啜泣，一遍又一遍確認該帶的東西，最終送我們上了車。可我總感覺，還是有什么東西落下了。

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下山，眼前掠過了一片綠色。

我驚詫地回頭望去，正是那片蕉田。我沒讓司機停車，而是任由蕉田一點點淡出我的視線，眼淚一股腦兒涌出了眼眶。

母親遞給我一根剝了皮的香蕉，我木然地接過，咬了一口，沒有老家田里的香蕉那股蕉香味。

離家之后的許多個夜晚，入夢前，我都會聽見一種聲音，像號角，像歌唱，又像在吶喊。

聽，那是蕉田的聲音。

（指導老師 郭培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