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在畫里翻白眼

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王朱權(quán)的九世孫，字雪個，號八大山人，明末清初畫家，擅花鳥水墨，形象夸張奇特。

1644年，李自成的軍隊攻破北京城，崇禎皇帝親手殺死了愛妃和女兒，在景山上吊自殺。一年后，清軍南下。南昌陷落，久居于此的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quán)后裔，家中90余人被殺，19歲的朱耷幸運出逃。當時，政權(quán)立足未穩(wěn)的清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自己，借由各種原因絞殺朱氏一族。為了保住性命，朱耷隱姓埋名，先遁入空門，又住過道觀，后來還俗，裝瘋賣傻，坎坷一生。沒想到，因為這樣的不幸遭遇，朱耷以畫筆抒發(fā)心中憤懣，最終成就了藝術(shù)上的大幸。

這個朱耷正是“中國畫一代宗師”八大山人。他與同時代的弘仁、石濤、髡（音同“昆”）殘合稱清初“畫壇四僧”，名噪古今。2017年5月5日至6月28日，“故宮博物院藏四僧書畫展”在北京故宮武英殿書畫館舉行，在展出的81幅作品中，八大山人的書畫占了31幅。

8歲寫詩，11歲畫青綠山水

故宮博物院書畫部王琥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此次四僧畫展，朱耷的展出部分被命名為“圓融冷逸——八大山人”，題材為蟲鳥花卉與書法習作，都是其中后期作品。“有學者將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分為三個時期，1659—1684年他為僧時屬早期，1684—1694年是‘八大前期，1695—1705年是‘八大后期。這三個階段的畫作風格，各有特點。而在他流傳后世的作品中，創(chuàng)作于八大后期的居多，這也是他藝術(shù)成就的高峰時期。”

朱耷的父祖輩都善書畫。祖父是一位詩人兼畫家，常畫山水，風格學“二米”（宋代書畫家，米芾及長子米友仁），頗有名氣。父親喜歡舞文弄墨，擅長畫山水花鳥，可惜中年患暗疾去世。叔父也是一位畫家，不僅畫，還搞研究，搜羅擅畫之人，集成了一本《畫史會要》。出身于這樣的書畫世家，朱耷從小受藝術(shù)陶冶，加上自身聰慧，顯露了出色的繪畫天賦。相傳他8歲能作詩，11歲畫青綠山水已經(jīng)像模像樣，還能懸腕寫米家小楷。

因為受傳統(tǒng)儒家教育，朱耷少時就滿腔熱血，一心希望通過科舉考試報效國家。但明朝《國典》規(guī)定，天下江山歸朱家，皇室子孫不得參加科考，否則江山的主人倒成了為主效力的奴才。為了能參加科考，朱耷放棄了襲封的輔國中尉，以民籍參考，16歲時考中秀才，成了鄉(xiāng)人尊敬的“諸生”。

正當朱耷準備下一輪考試時，明王朝遭到了滅頂之災。為了躲避滿清朝廷的暗殺，時年23歲的朱耷隱姓埋名，躲到了奉新縣的窮山深谷中，過著隱居生活。5年后，他入耕香庵落發(fā)為僧。

朱耷雖躲在廟宇，卻志在匡復明朝。然而朱家王朝大勢已去，眼見復明無望，他開始寄情于自然，作畫成了他最好的精神寄托，最理想的發(fā)泄方式。

這一時期，朱耷尤其偏愛畫果瓜蔬菜。西瓜、芋頭、石榴、水仙，都是他筆下最常見的寫生對象。王琥介紹說，這些畫作的主要特點就是寫實：一只小蟲，一片葉子，畫面精細，栩栩如生。第二個特點是簡潔：一盆水仙，一塊石頭，便能構(gòu)成整幅畫作。平鋪直敘與化繁為簡的繪畫風格，滲透著他對藝術(shù)的熱愛，從畫中也可以看出，當時他的水墨畫深受徐渭、董其昌等明代畫家的影響，用筆方硬，題材、布局都規(guī)規(guī)整整。但對于這些寫生作品，朱耷自己是不滿意的。他認為，太過于寫實，反而影響了情感的表現(xiàn)，還為此陷入深深的苦悶之中。

有一種流傳甚廣的說法是，朱耷在耕香庵待了8年。直到順治十八年（1662年），朱耷36歲，他告別山中隱居生活，潛回故里南昌。可能是因為心中郁憤難以退去，朱耷開始崇奉更加“超然”的道教，在南昌城南十五里的地方，買了一塊土地，建了道院青云圃（后改名為青云譜）。這里原本是漢代南昌尉梅子真的隱居之所，相傳他最后做了神仙，朱耷羨慕這樣的生活，所以才選中了這塊地方修行。

后來學界中有人考證，朱耷并未在此“參道”。但在普通人眼中，從“規(guī)整”到“狂狷”，朱耷就是在青云圃逐步完成這一轉(zhuǎn)變的。

畫里的倔強與不羈

以今日的眼光來看，此前從未在中國文人畫中出現(xiàn)的白眼魚鷹、獨腳鳥、兀立石頭，才是八大山人的標簽和專利。這些畫作，多出自他的第二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時期，風格詭譎張狂。而畫如其人，此時的朱耷狂疾發(fā)作，開始瘋瘋癲癲。

“八大山人”這一名號也取自這一時期，但具體由來，學界說法不一。主流觀點認為，朱耷見到一本元代書畫家趙子昂書寫的《佛說八大人覺經(jīng)》，愛不釋手，便開始自號“八大山人”。朱耷說：“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于我者也。”

雖放出如此豪邁之語，但實際上，這一階段，朱耷的生活可謂困苦潦倒。康熙十七年（1678年），清朝廷籠絡(luò)漢族士大夫，開博學鴻詞科，搜羅全國有名的文人。同為明皇室后裔、四僧之一的石濤就曾主動入京，結(jié)交達官顯貴。1679年，朱耷53歲，臨川縣令聽說了他的大名，想將他召入府中，為清朝廷效力。朱耷在臨川官舍住了一年多，瘋瘋癲癲的，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大哭。

一天傍晚，朱耷突然發(fā)起狂來，撕裂了自己的道袍，投入火中，將其燒毀，然后獨自一人徒步走回了百公里外的南昌。此后，南昌多了一個整日戴著布帽、拖著長袍、穿著露出腳跟的破鞋、舞動著兩只大袖子游蕩街頭的瘋子。據(jù)說，后來有位故人認出朱耷，將他帶回家調(diào)養(yǎng)了一年多，才終于恢復了正常。

病愈后，朱耷徹底還了俗。為了躲避權(quán)貴，他又開始了隱居生活，游走于南昌附近的幾處寺廟、道觀中。朱耷最常去的是滕王閣附近的北竺寺。北竺寺中有位澹雪和尚，也擅書畫，兩人常一同切磋探討，還在寺院的墻壁上作過大畫，交情很深。與朱耷一樣，澹雪性格倔強，“狂大無狀”，后來因為得罪了新建縣令方峨，慘死在獄中，不久后，北竺寺也被毀了。

僧友離去，居所被毀，朱耷開始外出云游。62歲時，他在章江門外給自己搭建了一座破陋的草屋，題名“寤歌草”。

澹雪被害死后，朱耷更仇視滿清朝廷的統(tǒng)治，又反抗不得，于是題了一個“啞”字，立于草堂門前，與旁人一句話都不說，只點頭、搖頭或筆畫手勢來交流。據(jù)說，朱耷原本是“善詼諧，喜談論，娓娓不倦，嘗傾倒四座”的人，但此時唯獨喜與人飲酒，醉酒后怮哭不已。

朱耷居住在市井鄉(xiāng)野，作畫頗多。鄰里求畫，他從不吝惜筆墨；但達官貴人花再多錢，也求購不得。當時，有個武人要朱耷去府上畫畫，不畫不讓回。他便在大堂上拉屎撒尿，弄得這位武人無可奈何，只得放他走。

此時朱耷筆下的物件也已不再是單純的寫實，而是充滿了倔強與不羈——于是便有了白眼朝天的鹿、單足獨立的鳥、離根飄零的荷花，它們常被放置于畫紙上的一角，配以大量的留白。他畫孔雀，只有三根翎毛，丑陋不堪，以此暗譏清朝權(quán)貴，因為清朝高官都戴著“三眼花翎”；他畫松樹，病病怏怏、東倒西歪，透出一股冷峻凄清。鄭板橋在題他的畫時就說：“橫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

朱耷也擅作詩。他的畫晦澀難懂，題畫詩便成了后人解開畫意的鑰匙。比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朱耷畫了一幅《古梅圖》（今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樹的根莖露出，樹枝光禿禿，寥寥點綴幾朵梅花。畫上題了三首詩，其中一首是“得本還時末也非，曾無地瘦與天肥。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他借元初遺民畫家鄭思肖，在南宋滅亡后，畫蘭花露根的典故，隱喻“土地都被人搶奪去了，你難道不知嗎？”的亡國之痛。

畫上的簽名也體現(xiàn)了他的思想感情。朱耷常在落款處畫一個圓圓的“三月十九”，遠看像個“龜”字，因為1644年農(nóng)歷3月19日是明崇禎皇帝殉國的日子，他借此來懷念已經(jīng)逝去的朱家王朝。而朱耷以草書書寫的落款“八大山人”，看上去好似“哭之”“笑之”，更是令人唏噓不已。

追求自在生活

朱耷一直到死也沒能改變自己與明朝的命運。不過，可能是因為看淡了世事，心中激憤逐漸平復，從69歲開始，他慢慢歸于平靜，開始追求富有樂趣的自在生活。一首題畫詩便能說明這種心境的變化：“齋閣值三更，寫得春山影，微云點綴之，天月偶然凈（題于《春山微云圖》，1696年）。”

關(guān)于這段生活經(jīng)歷，記載最多的是朱耷與友人的互動。他雖愛喝酒，常佯裝瘋狂，但對朋友卻推心置腹。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曾應博學鴻詞之召的文人邵長衡路過南昌，經(jīng)友人介紹認識了朱耷。那晚風雨大作，兩人同宿，用筆談心，直到深夜。后來，邵長衡寫了一篇《八大山人傳》。

晚年與朱耷最交好的是石濤。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石濤在揚州新建了“大滌草堂”，寫信請朱耷為他畫一幅“大滌草堂圖”。朱耷收到來信后，立刻給他畫了一幅寄過去。石濤接到這幅畫后，高興地在畫上題了一首長詩，盛贊朱耷的技藝天賦。兩人還曾合作畫了一幅山水《蘭石圖》。在畫中，朱耷先畫蘭，巨石向右拔地斜立，一叢蘭花從石角展開；石濤后寫竹，題“八大山人寫蘭，清湘滌子補竹。兩家筆墨源流，向自獨行整肅”。意思是，兩家雖各成一派，心靈卻是交融的。

朱耷獨自作畫時，狂怪、沖動的氣勢也收斂了不少，而是表現(xiàn)出酣暢秀健的風格。此次參展的《貓石花卉圖》，就是他“圓融冷意”的代表作之一。“畫中的貓咪不再縮腦袋、翻白眼，而是瞇縫著眼睛，好似懶洋洋曬著太陽。被生活化的貓，展現(xiàn)了這一時期八大山人心性的沉淀。”王琥說。

在此次書畫展上展出的還有“八大后期”的書法作品，比如他71歲時行書的《桃花源記手卷》。在故宮書畫院整個展廳中，駐足于這幅作品前的人最多，記者看到，有位年長的參觀者，干脆伏在玻璃擋板上，靜心臨摹起來。

“八大山人在世時，名號就已經(jīng)打響。他在繼承前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時，又自辟蹊徑，是創(chuàng)新之舉。清初，活躍于畫壇的是所謂的‘正統(tǒng)畫家，以‘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組成的畫派）為代表，他們崇尚摹古，徇于程式。而‘四僧挑戰(zhàn)的正是這股風潮，也正是因為‘四僧，尤其是狂狷的八大山人，畫壇逐漸展現(xiàn)出一種恣意縱橫的精神狀態(tài)。”王琥說。

在之后的300多年間，八大山人的畫聲勢越來越大，價值越來越被認可。清代的揚州八怪，民國的吳昌碩，現(xiàn)代國畫大師齊白石、張大千，凡是奔放寫意一路的畫家，都受到他“惜墨如金、寫意傳神”畫風的影響。因此，他也被后人稱為“中國畫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