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新葉

20年來成安徽“高危崗位”
“如果,哪天組織部門找你談話,要提拔你當安徽省副省長,這個活千萬不能接。這個崗位的危險程度已經超過蜘蛛人和煤礦工!”這是最近在安徽廣為流傳的一個段子,乍一聽并不好笑,也察覺不出有什么玄乎,但如果你知道在安徽官場發生的一件事,大概就能體會到個中幽默與諷刺的意味。
今年4月26日,中紀委從安徽帶走副省長周春雨,前一天,他還出席了在合肥召開的電信和互聯網行業網絡安全年會。按說在如今反腐大勢下,一個副省長落馬已數見不鮮,但周春雨的倒臺依然引發了關注。安徽官場知情人士向《環球人物》記者解釋:“無外乎四點。一、秒殺,一般來說,‘老虎落馬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才會被公布消息,而周春雨從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到被中紀委宣布審查僅過了一天;二、時間短,周春雨上任副省長僅7個月;三、年輕,上任時他才48歲,是安徽歷史上最年輕的副省長,在該位置上落馬的,比他年輕的僅有海南省副省長冀文林,當時47歲;四、魔咒,安徽省副省長這個職位是個魔咒。近里看,中央十八大以后,安徽已有4人在這個位置上栽了跟頭,分別是倪發科、楊振超、陳樹隆和周春雨。遠了看,近20年來,則共有7個副省長落馬,另3人分別是王昭耀、王懷忠和何閩旭。”
5月2日,中央組織部有關負責人證實,周春雨涉嫌嚴重違紀,中央已決定免去其領導職務,現正在按程序辦理。周春雨升職不到7個月便東窗事發,所為何事,令人揣摩不透。追根須溯源,《環球人物》記者第一時間趕往安徽省進行獨家調查。
副省長一職有“馬桶效應”
《環球人物》記者在合肥走訪期間發現,不少當地人提起周春雨,首先想到的就是“秘書幫”。“升得快,還不是因為秘書出身!”合肥市委退休干部趙全力(化名)告訴記者,“周春雨以前是合肥市委某主要領導的秘書,后來該領導升任安徽省委領導,周春雨也是他秘書。官場上,‘秘書幫是個特殊存在,職位升得快,因為有人鋪路架橋啊,給領導當秘書,等于是上了升遷的快車道、高鐵,這是改變命運的一步。”
周春雨的官方履歷顯示,1989年,他從安徽大學歷史系畢業后,進入合肥市委辦公廳秘書一處工作。一位熟悉合肥官場的人對記者說:“省會市委辦,一般人能進嗎?何況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并且只用6年就當上了副處級干部,很不簡單。”對此,趙全力向記者透露:“周春雨的領導剛調到合肥市委時,需要一個秘書,其實開始選的并不是周春雨,是另一個人,但有一個很關鍵的細節一般人不知道,周春雨的岳父是安徽某局的局長,至于周春雨到底是不是關系戶,這個就不好說了。用6年干到副處級或是正處級,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崗位。辦公廳是干什么的?搞人事任用的,在那里當秘書,很容易積累人脈資源。”
趙全力在任上時,正是周春雨在市委當秘書的階段,兩人隔三差五會合辦公。在趙全力的印象里,周春雨性格謙和內斂,長得也斯斯文文,“吃飯喝酒,別人可能會醉,他不會。在做秘書的那些年,他的仕途很平順,沒出過事,待人接物的禮節都很到位。其實秘書就是領導的化身,別人對秘書的態度,取決于秘書背后的領導,領導大,秘書的面子就大。作為大領導的秘書,周春雨是不用那么畢恭畢敬地待人就能辦妥事的,但他沒有打著領導的旗號作威作福,這點很不容易。”
對于周春雨在副省長的位子上落馬,很多人覺得是因為他利用副省長的權力做了違紀違法的事情,但趙全力不這樣認為,他說,“有個說法叫‘馬桶效應,意思是屁股坐在馬桶上面的時候,看不到馬桶里面的東西,臭味也被壓住了,但是屁股一旦離開,馬桶就露出來了,臭氣熏天。副省長這個位子本身沒有問題,是那些落馬的官員,以前就不干凈,現在只是把他們調離原來主政的地方,好讓辦案人員去那里查他們以前的問題,減少阻礙。老百姓都說,這個‘升官其實是個‘陷阱。周春雨任職副省長才7個月,說實話,在這個位子上還來不及出什么大問題。”
昔日共過事的同事出了事,趙全力不無惋惜,但又不覺得意外。“以前的確很好,做人做事都很低調,后來在蚌埠當了市委書記才變得強勢,認為不這樣的話,很多工作就推進不了。中國的很多領導走的都是強勢道路,一旦掌權后,就開始獨斷、霸道、自負,推行政策時,總說‘我是書記,我要對人民負責,但是不是這么做的,沒人知道。政策推行下去后,效果好的話就沒事,不好的話就成了污點。周春雨之前在馬鞍山時并不是一把手,所以我感覺,他的問題很可能出在蚌埠。”
“蚌埠模式”的遺患
2010年,周春雨調任蚌埠市委副書記,兩年后升任市委書記。在媒體報道中,他在蚌埠最引人關注的是創造了棚戶改造的新模式——“蚌埠模式”。此模式中,時任市委書記周春雨親自任指揮長,市長擔任第一副指揮長,各區及市直相關部門主要負責人為成員,“以這樣的高規格推進棚改是‘史無前例的”。 在改造過程里,周春雨與分管財政、住房城鄉建設的時任副省長陳樹隆多有配合,兩人經常在同一場合亮相。有意思的是,陳樹隆也于去年底因涉嫌受賄被中紀委帶走。
如今看來,棚戶改造的“成果”的確是顯而易見的。進入蚌埠,隨處可見高大林立、無人居住的商品房,抑或是用圍墻圍起來、里面荒草叢生的拆遷區。當地居民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這算是蚌埠特色,市區也到處是‘鬼城”。不止一名熟悉蚌埠市政的人對記者說,周春雨調任蚌埠后,大概做了兩件事,一個是修路,一個是房地產開發。“他修了幾條路,尤其是把中環線修好了,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市內的交通壓力,這是好的方面。”知情人陳建河(化名)說,“另一方面,他搞了太多的房地產開發。蚌埠就那么大,哪兒來的地給他開發?只能棚戶改造,把地騰出來。”
“幾年前,在蚌埠萬達廣場發生一起車禍,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晚我值班。”陳建河回憶說,“那天晚上11點多,有人酒駕,撞死了6個人。酒駕的司機,用我們這兒的話說,就是個‘拆二代。”陳建河口中的“拆二代”,就是因為拆遷補償而“致富”的年輕人。“家里有幾套老房子,得到的補償款就很多。成了暴發戶以后,便買豪車招搖過市。一群人在鬧市里飆車,怎么可能不出事故?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周春雨讓‘拆二代變多,出了問題卻不想對策解決,這不是不擦屁股嗎?”
與有多套房子的“拆二代”不同,拆遷戶李巧麗的家庭條件仍很困難,原本住在建設里社區的家只有20平方米不到,因此房子被拆后的生活跟“拆二代”有天壤之別。“我們家以前的住處是2011年拆的,讓我搬出去自己找房住,承諾補償5萬多元,每個月支付200多元的過渡費。但我每個月租房要600多元,過渡費根本不夠用。當時還說新房建好后會以半價賣給我們一套房子。我付了8萬多元,要了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李巧麗愁眉不展地對記者說,“現在6年都過去了,我一分錢沒拿到,房子也沒發下來。周春雨作為第一指揮長,卻從來不給我們個說法,跟沒事人一樣。”
曾經的建設里社區,現在建起了兩座高聳的大廈,名為“銀河中心”,這就是李巧麗被承諾的住處。幾年前,這里是另一個開發商。“當時不叫‘銀河中心,叫‘勝利公寓,聽說因為資金不足,才換成現在的開發商。”李巧麗嘆氣道。《環球人物》記者到達“銀河中心”時,龐大的建筑里空無一人,大廈只有一半涂過墻漆,另一半仍是裸露的水泥外墻。附近不少商鋪主人都在抱怨,“要是不打算建就拆掉,別老擋著太陽照進來。”
但是,就是這么一個為官時罔顧民情、嚴重違紀的副省長周春雨,年少時曾被稱為“睦鄰友好、禮貌懂事”。
老家大多村民不知他落馬
在安徽的最東邊,天長市轄內,有一個名為“仁和”的集鎮,在這里,“周春雨”是如雷貫耳的名字。如果你向居民提到他,他們都會說,“他是我們這里最大的官,放到市里面都是最大的!”往西一點,是一個叫“雷莊村”的小村子,這里就是周春雨的出生地。
在雷莊村,多半是用碎瓦片鋪在泥土上形成的爛路,這樣一來,其中一條水泥路的出現就格外顯眼。這條水泥路正是由周春雨幫忙修建而成。路兩邊是農田,分布著健全的灌溉系統。田里種著水稻和小麥,里面建了一個小型蓄水庫,用于旱季灌溉農作物。“這些都是春雨弄的,帶來很多便利。”大部分村民并不知道周春雨已經落馬,仍笑意盈盈地向《環球人物》記者介紹他帶來的“福利”。“不過你們現在找不到他,他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他在這里沒有房子,都住在大哥家。”他們指著一幢灰墻二層小樓說道。
記者來到周春雨大哥家門前時,大門緊鎖,無人應答。路過的一個老婦人說,“老周不在家,在村里上班,是會計書記。”她是周家的鄰居韓芬芳(化名),周家的孩子都會叫她一聲“姐”。記者從她口中了解到,周春雨一家有六口人,父親已去世30多年,母親是農民,已有80多歲,跟著他姐姐住,姐姐原來是市醫院的醫生,現已退休。他的二哥則是仁和集鎮的“頭兒”。
周春雨的父親以前是鎮上最早的一批醫生,在盧龍衛生院工作,治了很多人的病,在當地的口碑非常不錯。“他爸很厲害,以前我們這里沒有大醫院,也沒有高科技的醫療設備,有人病了就去揚州或者南京的醫院看病,他們也不知道是什么問題,他卻知道,一下就治好了。”韓芬芳說,“可惜走得太早,春雨剛拿到大學通知書,還沒去上學,他就死了。”父親死后,哥哥姐姐承擔起了周春雨上大學的一切費用,“當時幾個子女,除了春雨,雖然都有工作,可家里條件并不好,但都非常支持他讀書,二哥把家里的稻米和別的農作物賣的錢都給了他上學。”韓芬芳感慨道。
在她的記憶里,周春雨非常懂事,“小學在村里上學,中學考到了鎮上的中學,成績一直很好。他爸管得特別嚴,回到家里就讓他們寫作業,寫完就干農活。那么小就跟著到處扯豬草、到池塘里摘菱葉喂豬。我從田里回家的時候,經常看到他把家里的稻谷用自行車馱到鎮上加工成大米再運回來。”夏天時,村里的孩子喜歡結伴游泳,周春雨從來不在其列,韓芬芳家里的兩個女兒跟他一個年齡段,但基本上沒和他玩耍過。
談到周春雨有無變化時,韓芬芳笑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見人就打招呼,當了大官也沒變,隨和得很。”她并不知道,那個曾經叫自己“姐”的周春雨已經落馬。
在周春雨調任蚌埠市委書記的那一年,老家的論壇上曾有過熱烈慶祝,希望他能造福人民,為家鄉人爭光;去年當上副省長后,貼吧也有人自豪地稱自己是他的老鄉。如今一轉眼已物是人非,論壇和貼吧的語言也充滿諷刺或遺憾,其中一條尤為引人深思,“皖人治國,無人治皖?”趙全力說,“如果不根治腐敗,重塑安徽的政治生態環境,那么這句話就是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