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大紀年（上）

王天寧

1

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高高的教室門近在眼前。

很不幸，我又遲到了。更要命的是，昨晚的作業英語試卷雖然裝在書包里，卻和一堆我完全沒法兒說出口的東西混在一起。

我狠狠心，閉上眼睛大喊：“報告！”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響。

“毛豆，你給我進來！”一向以嚴厲著稱的英語老師Teacher劉正在領讀課文，聽起來，她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迎接全班同學的目光洗禮。Teacher劉氣呼呼地看著我：“你遲到了十五分鐘。”

“對不起，老師！早晨我起晚了，心急火燎地穿反了鞋，不小心自己把自己絆了一跤，砸到了我們家的泰迪狗朵朵，它滿屋子追著我咬，要不是我媽救了我……”我一口氣連說了一大串，同桌葉桑桑捂著嘴哧哧直笑，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可能連第一節課都會錯過。”

“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Teacher劉有些不耐煩，“把作業交上來，趕緊回座位聽課。”

“英語作業，”我支支吾吾，“泰迪狗朵朵……它似乎，對新鮮的試卷很感興趣……”

我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慢慢打開。“畦！”最前排的同學立刻捂住了鼻子，Teacher劉看上去氣壞了：“臭烘烘的是什么？怎么能帶到課堂上來！”

我欲哭無淚：“昨晚我收拾書包時，一不留神英語卷子滑到了地上，不知怎么，朵朵就在上面方便了一下……”沒錯，為了證明自己沒撒謊，我把一字未動的卷子和已經干結的狗便便打包帶來了。

“毛豆！把這玩意兒拿開！每天不是‘不小心就是‘一不留神！不行，我必須查明白，你是真糊涂還是偷奸耍滑！”

Teacher劉猛地拉開講臺抽屜，抽出一根小學男生胳膊一樣長短、粗細的棒狀金屬物。這東西前端被玻璃罩密封著，指甲蓋兒大小的燈泡明晃晃的，手握處有一個黑色的小按鈕，看上去像是一個手電筒。不過，這種東西可不容小覷，聽說高級的手電筒是帶電的，不僅能防狼還能打壞人，可玄乎了。

“老師，等等！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抱頭尖叫。

Teacher劉沖到我面前，按動按鈕，一道白光射向我的額頭。指甲蓋兒大小的燈泡驟然爆發出耀眼的紅光，手電筒通體鮮紅，仿佛即將熱烈燃燒。

奇怪，壓根兒沒有電流通過身體的酥麻感，我依舊完好如初地站在Teacher劉面前。

這東西到底是做什么的？

眾目暌睽之下，“手電筒”后端的蜂窩狀洞眼用電子音一板一眼地念道：“健忘指數，三顆星：混淆指數，兩顆星；愚笨指數，四顆星。糊涂綜合得分，78分。系統判定為二級糊涂。該判定本月之內有效。”

“二級糊涂”是什么？

“原來如此……”Teacher劉恍然大悟地喃喃自語，眼中漸漸浮起了笑意，“毛豆，你是個誠實的好孩子。有時候，良好的品格比優異的成績更重要！快回座位上聽課去吧。”

Teacher劉的笑容、同學們羨慕的目光和同桌葉桑桑復雜的表情讓我徹底迷糊了，整個人仿佛飄浮在半空中，只能慢慢向座位走去。前排同學關教室門的聲音傳來，我右腿一軟，差點兒又摔了個大馬趴。

2

被判定為“二級糊涂”是一件很值得被羨慕的事情嗎？我一定是在做白日夢！整整一上午，我不斷掐自己的胳膊、擰自己的大腿，甚至央求葉桑桑像我以前超過“界河”時那樣，狠狠揪我耳朵，讓我清醒過來。

“你昨晚沒看新聞嗎？”葉桑桑翻著大白眼，“從今天開始實行新政策啦！”

“什么新聞？”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葉桑桑一本正經地說：“研究表明，由于社會發展過快，民眾需要應付的難題日益增多。而經常犯糊涂的人，”葉桑桑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為了適應日常生活，需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這類人不僅生活壓力巨大，而且更容易因為遭到嘲笑、埋怨而導致性格自閉，進而會發展成抑郁癥，成為社會隱患。”

葉桑桑撇了撇嘴：“新聞原稿就是這么寫的。為了保障糊涂人的權益，現在推行新政策，必須善待糊涂人，以減少社會隱患。Teacher劉使用的儀器，是科學家新發明的‘糊涂測試儀，通過收集腦電波，能準確地檢測出被測試者是否糊涂。”

“原來是這樣！”我驚喜地瞪大雙眼，心底炸開了一朵朵小煙花，“如果我再因為糊涂犯錯，是不是就不會受到責罰了？”

“目前看來，是這樣。”葉桑桑垂頭喪氣，“你的糊涂水平在全班，不，在全校都是數一數二的。說不定，你不僅能免于責罰，還會得到相應的補貼福利呢。”

“哈哈！太棒了！”我情不自禁大喊大叫，給了葉桑桑一個大大的擁抱。“走開！男女授受不親！”葉桑桑尖叫著，用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隔開了我。我定睛一看，原來葉桑桑手里也有一臺和Teacher劉一模一樣的糊涂測試儀。

下午放學時，學校里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每人都分配了一臺糊涂測試儀。一年級的小學生迎著夕陽，高高地舉著糊涂測試儀，把它像指揮棒一樣甩來甩去。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我張開雙臂，讓和煦的暖風吹進胸膛。屬于我的時代，終于來啦！

3

自從我的糊涂被評定為78分，位列全校第二，我的生活明顯變得更加順利。再也沒有老師因為我遲到、忘記值日而通知家長。我每天得到的都是甜蜜的笑臉、溫柔的撫慰。大家都說：“沒關系，毛豆雖然天生糊涂，但這孩子討人喜歡呢！討人喜歡可比好成績重要多啦！”

整個世界都在醞釀著一場“關愛糊涂人群”的革命。某個謝頂的新聞發言人在電視上發表講話，要求大家給予糊涂人更多的福利和寬容。

我們全家人坐在電視機前，激動地將手握在一起。

新聞發言人提出的幾點建議，清楚得就像是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糊涂的成年人多可憐哪，他們工作容易出錯，也容易被領導責罵，想在社會上立足，多么不容易！希望每個公司都酌情為被判定為‘糊涂人的員工漲工資！

“糊涂的孩子更可憐，老師可能會沒收他們的玩具和零食，家長可能會強行要求他們上各種補習班。每一個糊涂的孩子都是我們的未來！建議餐飲店隨時為他們提供各種食物。”

新聞發言人搔了搔亮晶晶的“地中海”，忽然眼神發飄。他不疾不徐地嘟囔著：“我的演講稿呢……”

最終，他對著攝像機溫柔地說：“各位，我不小心把演講稿落在家中了。我是一個被糊涂測試儀評定為56分的糊涂人，大家一定能原諒我的過失吧？”

現場觀眾報以雷鳴般的掌聲。

媽媽激動得眼角噙著淚花：“以后，我再也不必為毛豆的糊涂而勞心費神了。我的毛豆，終于能在大家的關懷愛護下順利長大了！”

我抿嘴笑著，真為自己是“糊涂人”而驕做。

每一個人都變成了我的親人，對我特別好。

以Teacher劉為代表的各科老師，以前他們對我的糊涂深惡痛絕，只要我出錯，不管什么原因都會被視為借口。而如今，無論我犯什么錯，哪怕不小心把外星人帶到課堂來，都會被他們原諒。不僅如此，班主任還努力找出我種種不易被人發現的優點，拼命夸大。班里和我享受同等待遇的，僅有兩個平常也稀里糊涂的同學。

學校小超市的老板對我的態度也有所轉變。就在兩三個月前，我因為迷迷糊糊忘了付錢，提著一購物籃零食抬腿就走，被工作人員當賊擒住，差點兒被扭送到教導處。今天我重蹈覆轍，剛想起自己忘記付錢，老板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慢著！”

我僵在原地，他用糊涂測試儀照了照我的額頭，那個呆板的電子音竟顯得有點兒興奮。各項指標都有變化，最后糊涂綜合得分是89分，比半個月前提高了許多——我是個實打實的“糊涂人”啦！

老板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芍藥，“難怪呢！”他喜滋滋地說，“政策硬性要求照顧糊涂孩子，這些零食就送你啦。”

我突然很不安，呆呆地望著老板問：“為什么……得分會變得這么高？”

“不稀奇。”老板揮揮手，“腦袋越不用越不靈！你是我檢測出來的最高分！”他的語氣，活像是自己中了大獎。

下午上體育課時，我又忘了帶跑鞋。體育老師大學剛畢業，是個一臉稚氣的大男孩。見此情景，他把自己的運動鞋脫下來給我。老師的運動鞋比我的腳大兩碼，沒跑兩步，我就摔倒在地。體育老師和同學們一擁上前，把我扶了起來，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我的腦袋里一陣陣嗡鳴。

是不是，越來越糊涂的腦袋已經開始影響了我的運動能力？會不會，將來某一天，我將徹底無法動彈？

如果小超市的老板說的是真的，我是不是就會慢慢變得不會運動、生活無法自理，徹底成為家人的負擔？我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可是，我又很享受作為“糊涂人”輕而易舉得到的福利，貪心就像陷入泥潭，無法自拔。

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樣選擇呀？！

下期請看《稀里糊涂大紀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