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
從另一個角度看我的城市和村莊
□王琦

王琦
王琦,1963年出生,河北承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河北省作協詩歌藝委會副主任,承德文聯主席,《熱河》雜志主編。已在《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中國作家》《詩歌月刊》《北京文學》《綠風》《詩林》等刊物發表詩歌作品400多首。曾獲2015年《詩選刊》年度詩人獎,著有詩集《靈魂去處》《王琦詩選》《馬在暗處長嘶》等多部。
幾十年來,我與一個故去的王朝做著鄰居
我們只隔一堵圍墻,月夜風高的冬天
甚至能聽到老皇帝拔出腰刀的響聲
聽到一些奏折被扔出窗外的憤怒
雪夜初晴,那個王朝的宮門被打開
那是1703年裝上去的大門
有人紅袍加身光宗耀祖進去領了黃馬褂
有人被五花大綁押出來走向刑場
鄰居做得久了,每一位皇帝的踱步聲
都分得出來,得意之處的腳步透著清脆
而猶豫的腳步,慎重的腳步,后悔的腳步
踩在方磚上的聲音非常刺耳
我想,假如我是那個滿腹經綸的老臣
正要上一道事關國運的折子
會不會有一匹快馬直奔邊關?
事實上,歷史沒有假設,歷史只有選擇
那個馬鳴蹄鼓的王朝,最終消失在自己的
馬背上,僅僅一墻之隔
一邊是想象,一邊是現實
有時君臣之間,又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一個王朝有一個王朝的故事
一個王朝有一個王朝的更替
一個用圍墻圍起來的國家
總有些疏漏,需要后人補上幾筆
一塊青磚的記憶來自一雙手
輕輕地撫摸以后又放下,從那時起
這些青磚被壘在一起,自地基以上的部分
風雨不能逾越,除了煙波致爽殿
在沒有被燒制以前,一切無從談起
現在它們仍有一些泥土的味道
從骨子里散發出來,趕上陰雨連綿的時候
一處園子,一座皇宮
都沉浸在久遠的記憶深處
畢竟斑駁成這樣了,經年累月
它們曾經圍住過一盤爐火,一個老人
一個離我們很近的朝廷
大廈將傾的時候,青磚是無辜的
能夠看見的坍塌可以挽回
看不見的,在地基以下
皇帝與宰相都無法聽見青磚的呻吟
這幾天
離宮的湖面有裊裊輕煙般的水汽
讓煙雨樓實至名歸,這更讓人猜不透曾經的
思緒
已越過雕梁畫棟
并且沾染上俗人的偏見
其實我就站在煙雨樓的對面,想透過
這一湖之霧,與一壺龍井敘敘往事
皇帝有皇帝的難處,百姓有百姓的苦衷
史學家們研究出了因果關系
當年可沒人敢用我這種口氣議論朝政
罷了,罷了,過眼煙云。
湖面上已看不清是非
一湖煙雨外
我形單影只,卻不是唯一的旁觀者
有一條河流叫熱河,三百多米的長度
曾經命名過一個省
每當承德到了滴水成冰的季節
這波瀾不驚的河水,仍能融化凍僵了的眼睛
這時我會坐在高處,像寒風中的棒槌山
一動不動
我會從月色江聲開始,一一辨認河中的倒影
一些一閃而過的往事
會很清晰,因為這河水像往事中的鏡子
鏡子中先是走過去一隊宮女
后面是一隊太監,最后是三位皇帝
他們的衣服還那么鮮艷,面孔還那么動人
他們倒映在水中的竊竊私語
溫婉得像什么事情都不曾發生
三百年很快就過去了
一條從未凍過的河流
像一段活靈活現的描述
從幾滴細雨出發,要走多遠
才能追上今年的立夏?梧桐樹低垂著它的葉
子
在路邊肅立。人們行色匆匆
紛紛穿過這片綠蔭
他們不知道自己穿過了一棵樹的愿望
人們習慣用記憶留住一條筆直的大街
而美好正如這棵梧桐樹,每天走過它的身邊
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那些由淺綠變成深綠的葉子
再過幾天就要回到地下冬眠
一定有什么原因讓這片水域停下波紋
我曾經看見過風的吹動,推波助瀾的吹動
然后是另外一個季節
云彩躲到山峰的后面,蒼鷺收起翅膀
在這個安靜的世界中,你突出身體的部分
在水中留下倒影。而這片水域
以它的內斂,那一圈圈擴散而去的波紋
使另一張面孔若隱若現
我不愿承認是其他的原因,改變了一切
尤其是水下,我的想象不能到達的地方
起初像鏡子,后來像天空
它反射了沉思的目光直至一個白天的結束
這些瓷器死了,死在展覽室里
具體的死因是失血太多,在它們蒼白的臉上
六百年前的皺紋清晰而隱秘
從出生到死亡
時光的距離很長,它們赤裸著內心
它們都曾在烈焰中燃燒過
像一個女人最熱烈的那一次
幽幽的青花像初吻,仍有溫潤和彈性
想一想,也沒有更合適的詞語
寫出它們若隱若現的身世
相隔六百年,在它們脫胎換骨的當初
是否有一位身穿長衫的儒生
為它們描過眉,然后轉身對著彎月深深施禮
在它們蒼白的臉上
有一滴淚痕,是我能看到的微小的印跡
與巖石在一起的,是一小塊青苔
在遠離城市的空間里覆蓋了荒涼
經年累月的時間堆積在它們身上
身邊圍著一圈今年長起來的短草
一小塊苔蘚覆蓋的是巖石的夏天、
到了冬天苔蘚上面還要覆蓋一層白雪
白雪的上面還要覆蓋一層陽光
陽光的上面有一些聲響
所以,我是屏住呼吸的
我像巖石身邊的另一塊巖石
把孤寂的心靠在一塊石頭上
并且羨慕那一小塊青苔上的嫩綠
從羊角的彎曲程度可以看出
一只山羊的實際年齡,也可以看出
它在羊群中的地位和個性
那些缺少智慧的后來者,羊角是直的
牧羊人時刻在提防它們背叛了溫順的同類
現在國泰民安,羊群也很少躁動
它們有青青的草有向陽的山坡
有一大堆往事可以趴在一塊石頭上咀嚼
這時羊角顯得笨重而無用
沒有力與力的碰撞,或者叫激情歲月
等到一只羊角成為擺設,時為冬至
你會聽到小雪臥羊的民歌帶著腥膻
冒著騰騰的熱氣。同時那些直立的羊角
也只需要一場大雪就會像它們的前輩
向后彎曲,與牧羊人的想法不謀而合
像往常一樣,流螢提著燈籠在夜的邊緣徘徊
它在向著我的夢境無限靠近
而我虛空的心如同水洗過一樣干凈
又像一塊攥緊的海綿,趁著天亮前的霧氣吸
足了水分
在這樣一個奇異的夢里,我夢見
那只攥著海綿的手,提著我兒時的歡樂
迎風奔跑,身后是我媽媽高聲的嗔叫
背景依稀是被晚霞吞沒的荒草
一個夢做了幾十年,絲毫沒有醒來的原因
春天有布谷鳥的叫聲在窗外催促
秋天有和衣而臥時特別懂事的不聲張的蠟燭
知道我在夢中賴在童年的傷口
某年某月某日,站在高處
突然發現金溝屯
就像群山峻嶺中的一張插圖
在一個村莊的最深處
一切都在呈現,層層梯田圍住炊煙
梯田上灰蒙蒙的,人們比螞蟻還小
他們在勞作,在這張插圖上涂抹顏料
這讓我對他們的構圖產生疑問
在這張插圖的四周,
鳥兒四散飛走
從高處看一個村莊,看世外桃源
我更相信無聲無息的是時間
只要給他們莊稼和農具
大自然自會安排好一切
誰也不用擔心
如今的太陽,只在塞罕壩才有純金的光芒
常年的北風像一架紡車
那一縷一縷的金線
被紡成光的瀑布,在每一棵松樹之間
又像光的波浪拍打著堤岸
我被這些金色的波浪托舉著
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里漂浮
金色的波浪里我比一枚樹葉兒還輕
我隨波逐流,并不曾劃動雙手
卻像一艘小船解開了纜繩
在樹梢上,在山之巔
沿著太陽的起伏靠近一座森林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