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那些想進屋的雨趴在玻璃上。它們像小鳥一樣飛過來,以為玻璃是透明的空間。雨水像沙子那樣從玻璃上滑下來。透過雨水的玻璃向外看,景物是模糊的,像一幅油畫還沒畫完,用筆粗獷。
雨中的房子如同一艘密封的船,屋頂?shù)玫奖鹊孛娓嗟挠晁畵舸虺鰜淼陌谆ā0谆ㄐ_旋滅,每滴水都想踩在前一滴雨的腳印上。
從模糊的布滿雨的足跡的玻璃往外看,窗前的花朵像在奔跑——它們一晃而過,留下動態(tài)的映象。這些兩尺多高的秫秸花開著茶碗大的粉花和紅花。它們的花容淋漓不清,如同開著摩托車低頭在雨里疾馳。透過雨的玻璃看花如看印象派繪畫,不知塞尚看沒看過。雨中,讓一個紅胡子戴窄檐禮帽的人站窗外,塞尚隔著玻璃為他畫肖像,畫出來全是印象派。色彩像從畫布淌下來,臉被沖刷過。
雨滴從玻璃上滑下來軟著陸。它們從木頭窗戶的縫隙鉆進來,積在刷著綠油漆的窗臺上。進屋的雨水很羞澀,不像它在天空那么奔放。它們知道這是別人的房子,產(chǎn)權70年。雨水靜悄悄地爬,它要打量屋里有什么。雨水靜悄悄地從窗戶縫進屋,在窗臺集合成一小片水。財神爺?shù)呢S儀把它們震懾得手腳沒地方放,雨哪見過這么好看的神靈。屋里還有一張學生上課的桌子,有兩個桌洞,里邊放著我的炸蠶豆和賽弗爾特的《世界美如斯》,桌上有西紅柿和柿子椒。雨,是這些東西讓你們不敢下來嗎?雨水聚成團、攤開,順窗臺沿流下來。流過白灰的墻,流到墻根那只貓飲水的藍碗邊上。貓是廚師養(yǎng)的,黃的像南瓜,像毛線團一樣趴在椅子上睡覺。我每天給它換水。
雨進屋是為了喝水。雨奔波,雨在風里凌亂,雨不知跑了多遠的地方才來到這里。像人一樣,雨在長途跋涉之后第一個需求是喝水。它們渴了。有人不解,說雨還喝水嗎?雨怎么不喝水呢?喝不到水的雨最后都干渴死掉了,死后在地上留一小片痕跡。它們自由地飛翔、奔跑。雨滴雖然小,小到常常有人比喻“像雨滴一樣小”,但它是世上唯一的雨滴。它落在河里、落在花朵上、落在一坨牛糞上,都是宿命。雨最愛自由,愛自由就要忍受一切境遇。
窗外的雨說停就停了,牧區(qū)的雨下不到做一頓飯的時光。天上的漆蔚藍如洗,簡直像天空一樣藍,白云——剛才不知在哪里藏著——慢悠悠飄過來,飄到彩鋼瓦上方不動了,等人夸它們是一座山峰。喜鵲成群飛過來。第一只落在彩鋼瓦的最南沿,后面的喜鵲挨著落下,幾乎排成了一排。它們在等待什么?它們靈活的脖子扭來扭去,像等著看戲。此刻,院子里只有我和貓,有兩畦子花,秫秸花開得最高,串紅第二高,老鴰花貼著地面開點小黃花。秫秸花的大粉花剛從雨里蘇醒過來,粉臉略顯蒼白。電線上落下一串麻雀,電線被它們蹬得顫顫悠悠。麻雀與西面的喜鵲對視,但數(shù)量沒有喜鵲多,它們好像有事來此談判。
進到屋里的雨水聚在碗邊,地面有籃球那么大的地方濕了。天晴之后,雨想回也回不去了,留在了屋里。
(解敏摘自《散文·海外版》2017年第3期)
(特約教師 董選輝)
【薦讀】這是一篇情趣盎然而又獨特的寫雨散文。在作者的筆下,雨景寫得生動而富有情味,無論是雨中,還是雨后,都“別有一番味道”在眼前。文中擬人、比喻的修辭的運用,鮮活了語言,給人耳目一新的印象。此外,其“獨特”之處還在于:1.觀察視角與眾不同,作者在屋內(nèi)且“透過雨水的玻璃向外看”,視野“拘束”而集中,倒成全了一番新的景象;2.觀察細致,作者聚于一點“趴在玻璃上”的雨,既有了獨特的情思,也富有理趣,融入了自己對雨的品性以及生命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