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多杰
引 子
我昨天回到了宗果。今天上午,沒有頭緒地幫助家人干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家務活。下午,家里來了本村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和父母、客人一起坐在陰涼處邊喝茶邊聊天的過程中,了解到了自己不曾聽過的有關宗果那時候的點滴故事。我說的那時候,其實指的就是以前。
明天,我又要離開故鄉。初秋的宗果顯得很閑適。夜幕降臨后,我的周圍一片寂靜,遠處的流水聲像童話一樣干凈。躺在炕上,我想起宗果和我本人過去和現在的一些有趣的和無聊的事情。
那時候
經常想念以前的故鄉,渴望回到那時候的故鄉。可是,仔細一想,我即便能回到那時候的故鄉,也不一定能看到那時候的人。那時候的老人,已經很少能看到他們的音容;那時候的年輕人,有些很早就離開人世或者遠走他鄉;那時候的同齡小伙伴們,有一部分仍然守著這片土地,可是姑娘都基本上出嫁到別的地方,多少年都沒有見過一面,想必她們也在經常想念自己的故鄉,回憶自己的童年生活,想起小時候和同伴們一起開心玩耍、一起放牛牧羊、一起上山割草拾柴、一起講故事猜謎語的情景。回想往事,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你必須要做好在心理上承受傷痛的準備。那時候的牛羊馬驢,那時候的小麥青稞油菜,那時候的樹木花草,那時候的蜜蜂蝴蝶,那時候的布谷鳥,那時候的歡樂和歌聲,那時候的憂傷和淚水,那時候的天空和陽光,那時候的月亮和星星,那時候的露天電影,那時候的鷹鷲和白云,那時候的風和雨雪,那時候的羊羔和牛犢,那時候的希望和憧憬,那時候的新年,那時候的賽馬會,那時候的衣服褲子和皮靴,那時候的收音機,那時候的手電筒,那時候的開耕儀式,那時候的秋收場面......那時候其實很年輕但在自己心目中年邁的父母以及很
老很老的爺爺奶奶。所有的一切,就像剛唱完卻忘了錄音攝像的經典歌謠。
那時候,每天生活在宗果,我騎過馬騎過牛騎過驢騎過騾子騎過羊,騎過大山,騎過高墻,騎過樹枝,騎過自行車,騎過摩托車,就是沒有騎過豬。
十 歲
我是一個公元20世紀下半葉出生的人。我的頭是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天來到這個人家。我記不清我的雙手和雙腿是什么時候跟進來的。上小學之前,我的頭以及口耳眼鼻身和我的雙手雙腿都很團結。口渴的時候,眼睛幫它找水;肚子餓的時候,雙手竭盡全力搞到食物。自從進了小學以后,我全身各個部位不再像以前那樣聽我話了,它們各干各的事,而且彼此不關系照顧,常常互相推諉、扯皮,不負責任,叫我不知怎么才好。我管不了它們,它們根本不把我這個人放在眼里。
十歲那年秋天,我去給父親的那匹黑馬飲水,回來的路上,腿和腳不想走路,嚷著要騎在馬背休息一會兒,結果馬發瘋似的奔跑,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鼻子和嘴里流了不少血,眼睛也腫了。從那以后,我的臉一直懷恨在心,想找機會好好報復一下雙腿。
那時候,村里實行每家每戶輪流放羊、放牛、放驢制度。輪到我們家去放驢了,我趕著六七十頭毛驢去村東北邊的一塊草灘上牧放。過河時,我的嘴說:有這么多毛驢,還有必要讓腳脫掉鞋子鉆進水里過河嗎?雙腿一聽很有道理,于是二話沒說跨上走在后面的一頭毛驢的背。過了河,我的雙腿還賴在驢背上沒有下來的意思,毛驢很不高地突然調頭,我失去平衡被重重地摔到亂石中,右腿膝蓋著地,鉆心的疼痛讓我半天躺在那兒,眼睛看到后忍不住流下淚水。我想放聲大哭,可是該死的嘴巴不知跑哪兒去了。
木 碗
我的童年時代,村里沒有幼兒園,家里人給我穿上小皮襖,懷里裝上一個木碗,那是我自己的木碗,然后讓我沿著田間小路去河邊的樹林里玩耍。村里的其他孩子也和我一樣,一樣的穿著打扮,一樣的快樂心情,在河邊的樹林中玩耍,口渴的時候取出懷里的木碗,舀一碗清涼的溪水喝下去;肚子餓的時候,到附近的磨房要一點新鮮的糌粑,再到不遠處的榨油坊讓榨油的叔叔大伯倒一點熱乎乎的胡麻油,拌一碗香甜的糌粑。
出了自家的門,在宗果的任何地方,我的記憶中不論你走到哪里,都有最親密的伙伴,有最慈詳而無私、對誰家的孩子都一樣關愛一樣呵護一樣負責一樣訓斥和教育的大人。只要懷里揣一只木碗,你在本村或者到其他村莊,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把你叫進家里,讓你吃飽喝足,問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然后送出門外,還給你指路。隨著時代的變遷,這樣的生活習俗和人際關系已經成為傳說,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方式只能偶爾回憶一下。
狗
宗果的狗,雖然沒有不識字,但它們知道誰是誰家的孩子,還認識哪些羊哪些牛不是自家的,甚至一眼能可以看出那頭貿然闖進來的灰色的毛驢不是本村的。狗肯定有它們自己的文化和語言,狗的文化和語言我不懂,我簡單地認為狗是畜生,只會看護家園、幫助牧人放牧,除此之外就是吃食睡覺。其實,在狗的眼里我們也是一群沒有文化、不會說話的畜生,一群只會叫嚷、整天忙碌的怪物。宗果的狗,對宗果的人是很尊重的。因為宗果的人們不會閑著沒事干了去欺負一條走路的狗,就算是一條流浪的野狗也會把它引到家門口給它吃食物。如果這條狗要留下來就把它養起來,想離開就放它走。
在我的故鄉宗果,狗都有名字。它們的名字不是自己的母親給起的,是它所在家庭的老人或者孩子無意中叫出來的,名字一般是兩個或四個字(音節)。有些人也給自己家的狗起一個人名,母狗擁有女人的名字,但我不記得誰家給公狗賜予男人的名字。狗也許根本不需要人類給它們起名字,它們一生下來母親已經用狗語給孩子起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名字,人類完全是多此一舉。宗果的狗跟馬牛羊等家畜關系不錯,唯獨毛驢不是它們的朋友。驢和狗跟貓和狗一樣好像是先天的仇敵,我在路上,在家門口,在麥場里,很多次見過狗和驢之間發生沖突,雙方互不相讓,常常需要人類去調解糾紛,消除矛盾,耐心地做思想教育工作,要求它們顧全大局,為維護世界和平和家庭安定團結作出貢獻。
草 山
宗果的東西兩面是高大的山,山上長著草和灌木,但是從村里遠遠望去,山是灰色的,好像沒有一點綠色植被。宗果的山,看起來就那么東西兩個山脈,其實山的那邊還有山,山的那邊還有更多的山。山外有山,說的可能就是宗果的這些山。除了山,宗果的北面是一塊一塊的草灘,中間就是那條我在不少詩文中提到的滿是石頭和泥沙的河床。以前,由于人口較少,生產力發展緩慢,耕地面積小,灌溉困難,宗果的農業十分落實。為數眾多的山巒,用身上的草養育了宗果的牲畜,牲畜又養育了宗果的人。據我的父輩講,宗果從一個以牧為主轉為半農半牧進而變成一個主營農業的村落,時間還不到百年。因此,宗果的文化當中既有濃郁的游牧特點又富含農耕色彩。在以牧為主時期和半農半牧時期,對村落里的所有人來說,草山是命根子。和宗果最近的尼那村,其實是宗果人的后代,兩村大多數人家至今仍有血緣關系。所以,一直共同使用宗果地盤上的草山,從來不分你我。宗果的草山面積很大,這對于那些同樣以經營牧業為主的周圍村落而言,這是一塊不小的肥肉,每到夏秋季節,曲卜藏、多拉、豆后浪、拉康塘等人口眾多、生畜超載的大村就會把牲畜趕到宗果的草山上搶牧,經常鬧矛盾糾紛,甚至發生械斗事件。在勢單力薄的宗果村最需要的時候,不知什么原因,縣鄉有關部門和各級干部的耳膜突然都破裂了,竟然沒有一個人聽到事態擴大的消息;與宗果村共享草山資源的尼那村的人們集體得了白內障,根本無法看見危機發生在自己的草山上。多少年來,宗果的大片草山被周圍的大村們一點一點蠶食,剩下的全是離村莊最近而且生態破壞嚴重、牧草長勢不良的山溝。
從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期,政府調整農牧業產業結構,引導群眾大力發展種植業,宗果和臨近其他村社的養殖業逐漸衰落,從此幾乎無人關心草山地界的事,人們終于過上了太平安寧的日子。幾年前回老家過年的時候得知,政府正在抓草山承包和基本草原劃定工作,實施草原生態保護補助獎勵機制,也就是結合草原生態現狀,劃定禁牧區和草畜平衡區,實行禁牧減畜,劃分村之村之間的草山,并按各村草山面積、人口和牲畜數量發放草原生態保護補助獎金。這下可好,那些習慣于搶占宗果草山的大村一說錢就來勁了,他們又紛紛跳將起來,到鎮政府找人說理,編造和歪曲事實,試圖多占一點原本不是自己的草山。就連以前共同使用草山的尼那村也聲稱宗果的大部分草山屬于他們.....新的草山矛盾新的地界糾紛開始了。好在村干部和老農代表據理力爭,事實終究勝過雄辯,這一次,縣鄉工作組妥善合理地調解處理了地界爭議。
通 電
宗果村離黃河上游總裝機容量128萬千瓦的龍羊峽水力發電站不遠,臨近的幾個村早就實現了通電,過上現代化的生活,可我們到1992年以后才算摘下了“無電村”的帽子。當時,村里大多數人很高興終于結束了無法享受照明電的歷史,也有一部分人埋怨說村里通電加重了農牧民群眾的經濟負擔。因為,架設輸電線路全部費用的一半需要村里自籌,政府只負擔另一半資金。
村民們非常渴望自己家里也想別的村一樣能用上電。我的父親就與村干部及在外地上班的本村干部職工商量,決定通過各種渠道找人,從鄉到縣到州層層疏通關系,鄉政府反映困難,力爭解決通電問題。從1988年開始,經過全村上下四年多的不懈努力,電線架設到每戶人家門口,煤油燈和酥油燈完成了歷史使命。然而,一個讓人發愁的難題擺在了全體村民面前,那就是給有關方面交付高額拉電費用的問題。村里沒有集體經濟,群眾又拿不出錢,父親心里更著急,他最終說服縣信用聯社負責人,從自己的工作單位——羅漢堂信用合作社貸款十幾萬元墊付了欠款。這時,不知情的村民們還天真地以為是銀行替自己付了賬。接下來的事當然是怎樣償還貸款了。父親找到原先在縣財政局工作、后來調到州財政局任職的漢族朋友馮副局長,在這位同樣出身農村的局長的支持幫助下,先后分五年時間撥款償還了村里的全部貸款。我當時已經從大學畢業,在州府所在的縣上從事文秘工作。父親每次跑縣上州上爭取資金,所有的文字材料都讓我起草,寫完后他總讓我念一遍,訴苦喊窮的句子會用的我都用上了。有一次,他來到州上爭取最后一筆資金,從財政局回來后笑著對我說:“前一次爭取到的款項轉到縣上后,我去找縣政府趙縣長要錢,縣長罵我怎么沒完沒了地要錢?我說那是從州財政局要來的,不是縣政府的錢,我要用這錢替群眾還貸款。我一爭辯縣長就發火了,結果讓縣財政扣掉了一萬元錢,沒有全額到位。今天我爭取到的錢,終于能把宗果村的貸款還清了。”
寺 院
宗果沒有專門的圖書館,但是寺院就是圖書館。如果把寺院算作圖書館,目前能夠指認的圖書館遺跡就有五個:一個在比較偏僻的阿宗噶爾,兩個在地勢較高的珞噶爾和貢康口,還有兩個在相對平坦的農田中間。
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人,歷來把圖書視為神圣之物存放在寺院里。因此,寺院增加了一個特殊功能,那就是圖書館。寺院不僅是宗教活動中心,而且也是教育和文化傳播中心。從歷史上看,哪里建有寺院,哪里的教育就發達,文化很繁榮,人們的綜合素質也高于其他地區。有些人把藏文當成宗教的附庸品,他們錯誤地認為它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宗教,只能說明提出這個觀點的人非常無知。因為,他們很簡單地把長條書都當成佛教經典。傳統的藏文書籍都是長條的,包括天文、地理、星算、醫學、文學、藝術、軍事、宗教、哲學等,所有的文字統統寫在長條紙上。保存在寺院里書籍,不一定全是宗教經典。
宗果古老的寺院建于何年何月、毀于哪個朝代,我們這代人不可能知曉。我們家的老宅位于珞噶爾,聽那時候的老人們講,這里曾經有一座寺院,后來好像毀于戰亂。以前我在房前屋后挖土時經常會挖出黑紙白字的長條書,家里人從來不讓我把那些書籍帶回家。我們家在阿宗噶爾一帶駐牧時,在離住處不遠的坡地上有一個寺院遺址,也出土了大量長條書,但沒有人敢把書保護起來。因為,那時候文化大革命雖然結束了,但是村民們仍然膽小怕事,不敢輕舉妄動,不敢隨便說話,尤其是見到類似經文的書籍和宗教用品就會閉著眼睛裝作沒有看見。現如今,經過長期風吹日曬雨淋的那些長條書籍沒有了蹤影。
宗果的最后一座寺院毀于文化大革命。我雖然不是親眼目睹過,但聽村里大部分人說起這事的時候,發現他們的表情很凝重。公元1982年,在密咒師白瑪央桑仁波切的帶領和主持下,宗果村重建的新一座寺院圓滿竣工。從第二年開始,每年藏歷九月初十日,跳神法會如期舉行,成為當地富有特色的宗教文化活動。
衣 服
從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開始,各地紛紛舉辦這樣那樣的文化藝術節。每個地區每年的文化藝術節上,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節目是服飾表演。電視的普及,通訊的發展,交通的便利,人口流動的頻繁,經濟和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多,使這些服飾表演的實況通過各種途徑得到及時傳播。最近幾年,受到其他地方
服飾文化的影響,宗果的服飾正在悄悄發生著變化,有些本村特有的傳統飾物被丟棄,把幾件本來不屬于自己家鄉的款式穿在身上,各地服飾趨于雷同,失去了地域性和獨特性。人們也不看看引進來的配飾與自己的服裝是否搭配,戴在身上美不美觀。作為一個半農半牧的村落,服飾應該與生產有密切聯系,可是現在這些人只追求時髦,今年流行什么就穿戴什么,審美習慣左右著價值觀,也不管它是牧區的服裝還是農村的飾品。
和藏區其他村落一樣,在我的故鄉宗果,家里有親人病故,在整個服喪期內,守孝者忌穿新衣艷服,要換上舊衣服,不能騎馬、佩刀,不能戴首飾,不能梳妝打扮,禁忌唱歌、跳舞、赴宴,以及參加任何形式的集會,以示對親人的悼念。如今,許多人把藏袍當成新衣,視西裝為舊服,一旦遇到喪事,忌諱穿自己的民族服裝,統統換上西服、中山裝等大眾衣服。我覺得很可笑,簡直太荒唐了。以前,村里還沒有傳入西服和中山裝之類的衣裝時,我們的祖先在服喪期間是不是都要脫掉藏袍裸體出入?
有人對我說:服喪期間應該穿“漢服”。
我問:為什么?
他說:藏服顯得華麗,穿著不合適。
我說:你可以穿樸素一點或者舊一點的藏裝啊!難道說“漢服”就是孝服嗎?
柳 樹
如果說天空是鳥的大地, 海洋是魚的大地。 那么,樹木是誰的大地呢?宗果有楊樹、柳樹、榆樹、核桃樹、蘋果樹、杏樹、梨樹、桃樹、沙棗樹等很多樹種。楊樹自恃清高,榆樹獨自發呆,其它樹一般都鉆進果園里。所以,在夏季炎熱的天氣里,田間地頭勞作的人們最喜歡柳樹低調謙虛的性格,經常跑到那濃密的樹蔭下乘涼,牛羊馬騾驢等牲畜也不例外,都站在柳樹底下一動不動,只是喘氣,懶得吃草。
在宗果夏天的柳樹下,我常常想:天空中最美的鳥,應該是蝴蝶吧。 因為,它是風雨不能摧毀、陽光特別呵護的鮮艷的花朵。 海洋里最強的魚,應該是白螺吧。 因為,它的聲音誰也無法覆蓋,我非常喜歡聽故鄉的山崗上和寺院里傳來它那美妙的音韻。
我記得小時候宗果到處是柳樹,尤其是通往草場牧地的沒有人煙的地方,高大的柳樹一棵接一棵守候在路邊,供往來的人們乘涼歇息。不知什原因,后來很多柳樹突然消失了。想起那些古樹,我的腦子里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樹木是誰的大地?在樹木的眼里,人是誰的大地?在柳樹的心中,宗果是不是夢想的大地。如果有一天,季節既不讓睡覺,又要求做夢,我寧愿變成柳樹——一年十二個月,想做夢的時候睡覺,想工作的時候吃飯 。
研究生
宗果小學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學,小得只有一個農戶的莊廓那么大。我上學的時候,全校不到三十名學生。這個數字一直保持到公元2008年實行的全州教育布局大調整中被撤并為止。
村里沒有中學和大學。孩子們小學畢業后要到縣上讀中學,然后到省城或者省外上大學。宗果只有五十多戶、兩百余人,全村幾乎找不見文盲。很多人雖然從來沒有上過學,但他們懂藏文、會念經,也有不少人識漢字、能背誦“老三篇”。老百姓重視教育,除特殊情況以外,家家戶戶都會送子女入學。大多數上過學的人找到工作,在外面的世界里闖出了自己的天地。其中一部分人有很強的上進心和求知欲,在大學讀完專、本科又繼續攻讀碩士博士,成了各個領域的優秀人才。
幾年前的一個深秋,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路上,正好碰見一位同村的老人,我和他天南海北地聊了不少話題。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我準備起身繼續趕路。
老人突然問我:你上過研究生嗎?
我說:沒有。
他問:為什么不上呢?
我回答:考研究生很難,攻讀學位更不容易。
他搖搖頭說:聽說現在有很多大學生畢業后還讀研究生,有些人工作沒幾年又回到學校上研究生。我分析過了,那些大學畢業后繼續念書的孩子是因為找不到工作才考研究生的,而那些工作后還要上學的人,肯定是因為以前沒有好好學習,在單位無法勝任工作才去讀研究生的。
我說: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有知識的人才能考上研究生,上完研究生就會有更淵博的知識。
他笑著說:如果他們真有知識的話,還上什么研究生啊?只有沒文化的人才去上學。
我說:不是您說的那么復雜。
他似乎沒有說完想說的話:寺院里的格西、堪布,哪一個去上過研究生?我還聽說在大學里給研究生上課的老師很多都不是研究生。
人 口
宗果的人口,跟時局的變化有一定的聯系。在戰亂年代,男人要去打仗,戰死沙場的人沒有得到英雄的榮譽,安全回家的人也沒有留下懦夫的罵名。同樣,宗果的人口跟宗教的盛衰也有一定的關系。很早以前,村里有一座格魯派寺院,僧侶來自本村和鄰近的尼那村。后來寺院被撤并到它的母寺——德欽寺。公元二十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末期,在宗教改革和文化大革命等運動中,各地寺院關門,僧人逼迫還俗。據說當時宗果村里出家的僧人也不少,家里只剩父母二人的家庭有十幾戶,等那些老人去世了,就只會留下一座座空房子,從此斷了后代。如果按照當時的這種情況發展下去,估計現在全村頂多也只有三十戶、一百多個人。
宗果的僧人們返回老家后,一個個娶了媳婦,生下孩子,參加生產勞動,還傳播了文化知識,使那些死氣沉沉的庭院突然充滿了生機和活力,父母的家業有了繼承者,沉寂的院落里整天傳來孩子們的歡叫聲。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在那個年代還俗回家的僧人,成家后平均每對夫婦生了三至四個孩子,這對以后宗果人口和戶數的增加、農牧業生產的發展和村里經濟的增長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語 言
包括我的家人和親戚在內的所有宗果人,從他們嘴里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是純粹的藏語。只有在讀書、念誦經文和唱民歌的時候不夾雜漢語。這些年,和村里人交流的時候發現,他們的語言里漢語詞匯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在公眾場合,他們不自覺地說著藏漢混合語,一部分年輕人甚至分不清他剛才說的幾句話里哪些是藏語哪些是漢語。當然,我自己說話有時候也會突然蹦出一兩個漢語詞匯,這叫說人的不如人。其實,上述問題也同樣出現在宗果以外的很多村落。比如,我們的鄰村,鄰村的鄰村,鄰村的鄰村的鄰村。
和我一樣工作生活在城鎮平時不能回老家的人在宗果有很多。我們這些人的孩子剛生下一直到上幼兒園甚至上小學前一般只會講母語,現在,其中大部分日常說的是漢語。如果家住在有藏文學校的城鎮,情況還好一些,但是在其他地方就非常糟糕。我的女兒快上小學的時候跟我來到西寧這座城市,因為沒有藏文學校也沒有開設藏文課的普通學校,我只好在每個周末送她去市區一個藏文補習班學習藏語文,盡管效果不是很理想,但是比起那些連補習班都沒有上過的藏族孩子強多了。
兒子剛滿七歲那年,我問他想在哪里上學?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和姐姐一起在西寧上學。我和妻子商量后決定讓他到我曾經工作生活多年的海南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恰卜恰鎮上藏文學校。一年級第一學期結束后他回到了西寧。星期日,我在家里看電視,兒子坐在我身旁也看了一會兒,突然對我說:爸爸,你這樣天天看漢語電視節目,我和姐姐還能學好藏語文嗎?
老 宅
老宅是一個村落歷史的見證和文化的重要載體。它像時間的軀殼,記錄了一個家族的興衰,也知道每個家庭每一代人的所有秘密。對于出生在老宅里的人而言,只有它才是記憶中永遠無法抹去的溫暖的家。一個村莊,如果能夠完整地保持一百年前的模樣,太陽肯定不會從它的上空離開;如果能夠保持五十年前的模樣,月亮也絕對不會發生圓缺的變化。
一個村莊擁有十座以上一百年前的老宅是應該而且非常必要的。可是,現在的宗果根本找不到十座老宅,頂多也就有那么七八戶人家沒有拆掉原先的老宅,長期無人居住,把空房子撂在一邊,刮風下雨也不管護。至今仍然住在老宅里的人家,如同白天的星星,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自從政府實施“新農村建設”、“農村危房改造”等項目以來,人們像終于從萬惡的舊世界得到解放了一樣,毫不留戀很不惋惜地拆除祖先留給自己的家園,那些高大厚實的土墻和全部采用木質結構的房屋,僅僅幾天時間就從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由磚塊、水泥、鐵皮、鋁合金、玻璃等材料組合起來的,沒有一點地方特色和民族特點的新建筑。全村人把新房該起來以后,僅剩的幾座老宅,像城市里的違章建筑,像穿在政府干部身上打了補丁的名牌衣服,怎么看都覺得別扭。我擔心,這些幸運地保留下來的老宅,它們的日子也不會太長。
每到新年的前一天,我總要去自家的老宅里轉轉,打開所有的門,走進廚房、客房、倉房、柴房、羊圈、牛圈和馬騾驢圈,望著發黑的墻壁發呆,觸摸熟悉的家具回憶……然后,到佛堂里點燈,擺上供品,感恩佛菩薩的慈悲和家神的護佑,懷念自己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所有在這座老宅里走完一生的先人。
菩 薩
自從村里通了電,有一個叫作電視機的東西它也不聲不響地來到了我們的生活中。先是一群黑白14英寸的匣子,過了三四年后彩色18英寸的大箱子于新年第一天早晨相繼出現在人們眼前。起初,村里建了衛星地面接收站,家家戶戶只能看同一個電視節目,有些人想看這個臺的節目,有些人愿意看那個臺的節目,更多的人因為不懂漢語而希望能夠看藏語節目,可是當時藏語電視還沒有上衛星,想看也是白日做夢。后來,聽說藏語電視終于上了衛星,接著使用方便的小型衛星電視接收鍋也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大家在很短的時間內紛紛購買安裝,收看起藏語頻道的節目,害得家庭主婦們的廚藝時好時差,尤其到了晚上不是菜里放少了鹽就是把飯給燒糊了。和大人一起迷上電視的還有孩子,他們不愿出去瘋玩,麥場上、河灘邊、田野里再也見不到他們捉迷藏玩游戲時歡樂的叫喊聲。更重要的是,孩子們沒有時間去掏鳥窩、打蛇、捕野雞、捉兔子、抓住青蛙用秸稈戳破它的屁股往里充氣,不再無聊地站在院子里用腳踩踏螞蟻和其它蟲子,顧不上爬到樹枝用火燒蜘蛛網,用彈弓射殺麻雀。我們小時候干過的壞事,現在你慫恿他們去干,他們邊看著電視邊說:你真壞,小動物們太可憐了。聽到這話我就想:電視是真正的菩薩,它吸引了這么多孩子的眼球和注意力,使他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多少動物的生命因此沒有遭到摧殘和蹂躪啊!
可是老人們不這么認為,他們很生氣地說:自從出現了電視這個魔鬼,我就不能專心念經修行,這些年輕人也不愿學老祖宗,以后可怎么辦呢?
朋 友
我回到老家看望父母和兄弟一家,在宗果住了些日子。聽家人說村里我一個朋友前段時間從外地娶了媳婦。那天閑得沒事,我轉悠著到他們家。朋友很高興,把我請到炕上,指揮新媳婦倒茶做飯,兩人聊了村里村外不少事情。以前,他非常愛聽老人們說唱《格薩爾王傳》,還喜歡聽我給他講魯智深、武松、李逵、林沖等水滸人物的故事,上中學的時候,我讀過藏文版的《水滸傳》,一共四本書,譯文真的是太優美了,加之書中故事情節曲折、人物形象生動,有些章節我都反復看過幾遍。所以,當時我唯一拿手的就是給村里的同齡人和孩子們講水泊梁山的故事。我這個朋友,那時候只要遇見我就拉著我的手請我接著講后面的故事,把全書講完后,他悲傷地問我這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漢有沒有后代,如果有的話他們是不是也像父輩一樣行俠仗義為民除害,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就跑到縣城書店買了一本漢文版的《水滸后傳》,看完再繼續給他講。現在大家都長成大人了,他也不可能要求我講英雄的故事,倒是想聽國際國內的趣聞軼事。可以看出他媳婦很勤快,而且沉穩,臉上的笑也不是裝出來的那種。我對他說你遇上了好媳婦。他聽后開始得意忘形,在我面前使喚起媳婦來,一會兒叫她在屋內干這個,一會兒讓她到院外做那個。后來,他把腳伸到炕沿喊媳婦過來把鞋子遞給他,說自己要去一趟廁所。其實鞋子就在他的腳下,彎一下腰伸手就能夠得著,可他偏不。結果,他媳婦一邊干活一邊說:你不要在客人面前耍威風,平時不是這樣,今天是怎么啦?我夸她性格直率,也很能干,一定會把我的朋友管得服服帖帖,把這個家治理得讓人羨慕。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建 議
其實宗果有很多來自純牧業區或純農業區的人。他們當中,大多數是嫁到村里的女性。時間一長,他(她)們就變成了宗果人,但是鄉音不會輕易改變。嫁到宗果的女性,把自己家鄉的風俗習慣和生產生活方式帶到宗果,無意中促進了地區間的相互交流和借鑒吸納,為豐富和發展語言、服飾、風俗、勞動技能、手藝等文化和生產生活做出了重要貢獻。我的母親是化隆縣雄先地方的人,十九歲嫁到宗果,生了四個孩子。現在,從她說話的口音根本聽不出是外縣人。她老家那邊說的是純農業區方言,跟宗果的口音有較大差別。記得小時候,幾個舅舅到宗果看望我母親,他們說的有些話我聽不懂是什么意思。一次,二舅在炕上喊我,要我去拿什么東西來。我一聽很納悶,于是用手指著自己的眼睫毛問:您說的是這個嗎?二舅笑了笑然后罵道:你這個笨蛋,我是讓你去找這個。說著用手做起了動作。哦,我明白了,原來是要我去找掃把,他準備收拾屋子。
宗果每年都有來自外縣或本縣其他地方的人。他們上半年幫這家干農活,下半年替那戶放羊,報酬可多可少,純粹是混日子的。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家也找了這樣一個幫手,他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中年人。有天晚上,我們一家人正在看電視,他突然說:安多藏語廣播電臺和電視臺的播音員說的全是牧區方言,他們的方言里又夾雜著自己老家的俚語,農區的觀眾和聽眾不容易理解,我們老家的許多觀眾干脆不收看收聽藏語節目。應該給電臺和電視臺提建議,叫他們多吸收來自農區的播音員和主持人,用農區方言主持節目,這樣聽眾和觀眾肯定會熱烈歡迎。我去過很多牧區,那里雖然草原面積大,但是人口很少,他們的牛羊不看電視也不聽收音機,農區有那么多觀眾和聽眾,按道理也應該照顧這些人。我聽后覺得他這話很有道理。
電影的味道
在我很小的時候,宗果村叫宗果大隊,大隊的上一級管理單位叫人民公社。公社廣播站把有線廣播拉進每家每戶,晚上吃飯的時候,廣播里經常播放一些我能聽得懂的藏族民歌和聽不懂的漢語歌曲,現在想來,他們肯定是轉播了青海人民廣播電臺或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目,因為廣播站的人不會說藏語也不會講漢語普通話。有時候會突然停止播放歌曲,廣播里傳出敲打或吹話筒的聲音,接著有人用青海漢語方言說道:“各大隊黨支部請注意,各大隊黨支部請注意……”
村里人都愛聽廣播,但更愛看電影。公社放映隊的人是貴客,一個月才來村里一次。每次來都會受到大家的普遍歡迎。聽說晚上有電影,學校還沒有放學,太陽離西山尚有幾步之遙,一些家住得遠的老人騎著馬、騾子、毛驢或駕著馬車、毛驢車已經來到了學校門口,嚴重擾亂了學校的教學秩序,影響了學生們的注意力,老師講什么誰也聽不見,就想著趕緊回家吃飯再到學校看電影。電影的味道是終生難以忘懷的。天剛黑,放映員把發電機發著,全村唯一的電燈就會在黑壓壓一大片人群的頭頂亮起來。剎那間,大人們停止交談,孩子們結束玩耍,只有遠處發電機的聲音在人們的耳畔親切流動,汽油燃燒排除的煙味被人們深深吸聞。
尾 聲
我的前世還在宗果的時候,宗果是一個非常完美的村落。他去世以后,我來到了這個世界。當時,宗果還剩一大半是完美的。當我告別童年慢慢長大時,發現宗果的生態是那么的脆弱,山上的植被在不斷退化,嚴重的水土流失,常年引致洪澇災害,河道淤塞,耕地毀壞,交通中斷......宗果在一點一點變小、變丑、變陌生,變得不像樣子。祖先們沒有動過子孫后代的奶酪,而我們卻沒有繼承和保護好祖先留下的遺產。
走在異鄉,遇見耕種的農人、飄動的經幡、站立的牛羊,看到一片落葉,聽到一聲鳥叫,聞到一股炊煙,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念故鄉。想念宗果,自己又沒有時間回去時,我就點一炷藏香或燃起柏葉,然后做夢:把整個宗果包括草山、農田、牲畜、河流、寺院,全村每一戶人家房前屋后的樹木、鳥蟲、道路、石頭、陽光、清風,以及夜晚和白晝,原封不動地搬到我所在的這座城市。
終于回到宗果了,可我仍然想念生我養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