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美錦
閱讀曹衛東先生《果真愛,就不要假愛》(《讀書》二0一七年第一期),我似乎體驗到《讀書》雜志的風格。作者以文字直抒胸臆,表達自己啟迪讀者。一本好書或一篇錦繡文章,總是讓讀者感覺意猶未盡。或許,這正是讀書(以及我熱愛的《讀書》雜志)的魅力所在。無論誰跟誰縱然一起俯瞰生活的冷暖,他們還是會看到不同的意象,所以彼此有言說的渴望,也有無法傳達的理解。借用“席勒牌”手術刀(席勒:《同情的本質與形式》),曹先生剝開了茨威格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中兩個人物的面具,一個是比較容易識別的懦夫少尉霍夫米勒,一個是需要深度剖析的良心醫生康多爾。盡管康多爾不惜以婚姻形式補償克拉拉無法重現的光明,慧眼如炬的曹先生,穿透同情的道德迷霧,還是看出了背后的空虛。十分可惜,曹先生的全部見解到此為止,而他本可以告訴讀者更多。
生活的美總是一縷飄散,去到我們去不了的地方。遭受挫折的人們或許不能從同情中汲取足夠的力量,如果我們給不出比同情更多的支援,那該怎么辦?像霍夫米勒似的逃避還是效仿康多爾的慷慨赴義?如果有些人并不是看起來那樣需要同情,只不過不能按照跟我們同樣的方式生活,我們是否會吝嗇到連有限的同情都被理性之手收回?閱讀全文,我一直以為曹先生在論說同情,因為他的材料和工具全都是同情。他好像為了說愛,卻未言及愛本身,因為他沒有說明什么是愛,只是告誡人們,如果愛,就不能假愛。這一點,我不能不贊同。然而在我看來,愛這種東西,要么有,要么沒有。愛這種能力,“要么生下來就會,要么永遠都不會”(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楊玲譯本,南海出版公司二0一二年版,221頁)。不管假愛是什么,反正它不是愛,所以曹先生不是說愛。既不是說同情,也不是說愛,到底說什么,便成為讀者的困惑。
我以為曹先生會身先士卒,帶領我攀爬人類同情心的云梯,克服一路上心靈的焦灼,去到同情可以去到的最高境界。可是他沒有。他長時間停留在霍夫米勒彷徨的地方,讓我像艾迪特一樣無助和絕望。霍夫米勒逃離之后,他又把我帶到康多爾堅絕如鐵的囚牢,讓我感到贖罪一般的沉重,沉重到不堪承受的地步,以至于完全模糊了同情的界線。我以為曹先生能夠指引我去到同一感的層面。霍夫米勒膽怯,所以去不到,可是心懷無限同情并且奮不顧身的康多爾也去不到,那么誰又能去到?或者,其實誰都去不了那個地方。如果同一感被視為真正的同情,它的意思無非是感同身受,你并不是我,也不是他(或她),你怎能了解?了解已然不能,又怎能奢望同一感?對不起,我不管席勒關于同情說了什么,我只能做出另外的結論:同情作為人類最普通的情感或情緒,根本就不存在它無法企及的那種境界。
我以為曹先生會將手術進行到底,發現令人惋惜必須面對的赤裸真相。可是他沒有。他竟然沒有告訴我,善于奔跑的騎兵少尉霍夫米勒,先后三次逃離孤獨無助的艾迪特,究竟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他一次次觸碰到了同情的邊界,當形勢逼迫他必須跨越邊界,將深切的同情演變為愛時,他倏然發現,像艾迪特愛他那樣去愛艾迪特,他不可能做到。與看起來無私無畏的良心醫生康多爾相比,我眼里的大兵霍夫米勒,魯莽中保持了一道清醒,可恥的逃離中堅持了一條原則,不忍欺騙的背叛中恪守了一份誠實。霍夫米勒不僅比康多爾更了解同情的意義,也更懂得愛的真諦。而虛妄自負的康多爾,給同情額外添加了過多配料,他無法抗拒治愈醫學的堅韌信條,在醫療手段鞭長莫及之處,把泛濫的良心無名的慈悲拘束的道德浪漫的拯救,統統混雜在掩耳盜鈴的婚姻里,以掩飾自己對愛的徹底背叛和實質褻瀆。
假如我們無法去到愛的地方,那么要怎樣才能保留同情的純粹善意?那些受到命運歧視的人們,怎樣才能得到同情的輕柔撫慰?我以為曹先生至少會發覺,倉皇逃離的霍夫米勒和過度沉迷的康多爾,演示出生活哲學的詭異。我不認為,他們不愛或沒能愛上他們同情的人就不可饒恕。同情之所以成為毀滅的力量(艾迪特的死亡和克拉拉的絕望),恰恰因為同情背離單純并被賦予過重的負擔,導致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雙方心靈的焦灼。或許起點處人們流露的那種最淡薄最遙遠的心靈感應,已經是人類同情能夠抵達的至善境界。同情還不是愛,也不是愛的必由之路,因為你不需要為同情承擔義務,不需要背負你不愿意承擔的任何責任。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提供了另一類相映成趣的例子。家仆弗朗索瓦絲“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確切的了解后,她的淚水轉眼便會干涸”(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譯林出版社二0一二年第一版,125頁),這說明,同情本質上是某種抽象的情感。無論是未感知的內在同情還是表達出的同情,人們只有遠離利益動機和價值判斷,讓同情心保持在人性的自發狀態,才不會扭曲它的質樸、玷污它的美好。真正的同情是,當可憐之人確有可恨之處時,善良的人們啊,我希望你們仍然慈悲為懷,不失痛惜、哀婉和憐愛的心腸。僅此而已,但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