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言
一
楊凝式(873—954)是五代首屈一指的大書家,字景度,華陰人,唐咸通十四年癸巳生,故題識多自稱弘農人、癸巳人,又自號楊虛白、希維居士、關西老農。唐昭宗朝,登進士第,解褐授度支巡官,再遷秘書郎、直史館。凝式為隋越國公楊素之后,其父、祖亦世顯于唐。父涉,唐哀帝時為相。張世南云:朱溫篡唐,涉當送傳國寶。凝式諫曰:“尊為宰相,而國至此,不為無過,乃更持天子印紱與人,雖保富貴,如千載史筆何!”當時,朱溫往往暗中使人探訪唐室大臣不利于己的言行,禍及無數,涉常不自保。聽凝式如此說,大驚失色道:“汝赤吾族矣!”凝式恐事泄,自此遂佯狂,時人謂之“楊風(瘋)子”。凝式后歷仕梁、唐、晉、漢、周五代。漢乾祐中,歷少傅、少師,人又稱“楊少師”。周顯德初,官至左仆射、太子太保。
張世南《游宦記聞》等載:式形貌丑陋,身材矮小,腰大于身,然精神矍然。住所離府衙很近,平常到府,導從轎馬在前,自己在后策杖徒行,市民笑隨其后。其狂怪往往類此。
五代時,軍閥割據,僭亂攻伐,荼毒生民。朱溫“篡弒以叨天位……其嗜殺也,一言一笑而血成渠”。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記》卷一載:杜荀鶴以詩文投獻朱溫,等待數月才召見,又被戲弄。杜“恐懼流汗”,“如在冰炭”,“既歸,驚俱成疾,水瀉數十度,氣貌羸絕,幾不能起”。朱溫雖起于群盜,然也非目不識丁之輩。據載:“宋元詞曲有出于唐者,如清平調、水調歌……朱溫歸鎮,昭宗以詩餞之。溫進《楊柳枝》詞五首,今雖不傳其詞,彼時度曲,多是七言絕也。以全忠之兇悍,而能為歌詩,可與青陵(蓮)嗣響矣。”傳朱溫字體純熟,宣和內府曾藏其行書一件。凝式仕梁至考功員外郎,除冠世才學,或亦與朱溫通文墨、交文人、附庸風雅有關。封建統治者多人格分裂。
凝式佯狂自保,“而精神穎悟,富有文藻,大為時輩所推”。“自晉迄周,朝廷皆以元老大臣優禮之”。梁齊王張宗奭、梁相趙光裔、晉宰相桑維翰均重其才,奏請以官祿。式仕后唐時,多次以心疾不朝。清泰初,遷兵部侍郎,“頗以心疾喧嘩于軍砦。末帝以其才名,優容之,詔遣歸洛”。晉天福、開運間,式閑居伊、洛之間,“恣其狂逸,多所干忤”,生活窘困。不僅宰相桑維翰施以援手,地方官也“咸以俊才耆德,莫之責也”。后漢,凝式或不任庶事,或請免官,均能如愿。年八十二卒,詔贈太子太傅。
王夫之云:“士之不幸,生亂世之末流,依于非所據之地,以保其身……降志辱身,非可望伯夷之清塵者也,而能自標舉于濁亂之世,不易得也。”此論雖為羅隱等人而發,用之凝式亦宜。南宋皇帝、書法家趙構也說:“楊凝式在五代最號能書……其筆札豪放,杰出風塵之際,歷后唐、周、漢,卒能全身名,其知(智)與字法亦俱高矣。”金代趙秉文甚至以其諫父行為與顏魯公拒安祿山、斥李希烈相比,“故其書雖承唐末五季余習,猶有承平純正氣象”。張世南贊曰:“而凝式乃能諫父,以千載史筆為恥。因茲陽狂,弗與世網,優游卒歲。言足以啟俗,智足以全身;正諫似直,吏隱如愚,豈特寧武子、東方朔之流乎?世徒知陽狂可笑,而不言其所以狂;徒知墨妙可傳,而不言其挺挺風烈如此……可勝嘆哉!”評價不為不高。
凝式“既久居洛,多遨游佛道祠,遇山水勝概,輒留連賞詠。有垣墻圭缺處,顧視引筆,且吟且書,若與神會”。陳思統計:“西洛寺觀二百余,所題寫幾遍。”而“洛人得凝式真跡,夸詡以為稀世珍。”其題壁有部分曾刻石。宋中興館閣藏《群玉堂法帖》石刻十卷,第四卷收有凝式之書。陶谷云:“少師楊凝式,書畫獨步一時,求字者紙軸堆壘若垣壁。少師見則浩嘆曰:‘無奈許多債主,真尺二冤家也。”可見一時之盛。
楊凝式以八十一歲高齡,于洛陽長壽寺華嚴院東壁題名。后又題詩二首,《全唐詩》錄得一:“院似禪心靜,花如覺性圓。自然知了義,爭肯學神仙”。空明圓融,清麗可喜,用筆尤奔放奇逸,這其實才是他心中的理想世界,佯狂,用以避世亂而已。宋初大書家李西臺“平生師凝式書,題詩于旁曰:‘枯杉倒檜霜天老,松煙麝煤陰雨寒。我亦生來有書癖,一回入寺一回看。”周太師、中書令瀛王馮道之子馮吉“嗜學,善屬文,工草隸”,其《山寺見楊少卿書壁因題其尾》詩:“少卿真跡滿僧居,祗恐鐘、王也不如。為報遠公須愛惜,此書書后更無書。”
楊凝式書法冠絕五代,后世大書家都予以高度評價,將之與二王、顏真卿相提并論。蘇軾云:“唐末五代文章卑泥,字畫從之,而楊凝式筆跡雄強,往往與顏、柳相上下。”又謂自作書:“稍得意則似楊風子。”黃庭堅也說蘇軾“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蘇對楊書的喜愛,愛屋及烏,其在金門寺見李西臺與錢惟演、錢易唱和四絕句,即用其韻跋之。其二曰:“西臺妙跡繼楊風,無限龍蛇洛寺中。一紙清詩吊興廢,塵埃零落梵王宮。”
黃庭堅自己在洛陽,“遍觀僧壁間楊少師書,無一字不造微入妙。此書蓋當與吳生(道子)畫為洛中二絕也”。他服膺凝式,備極推崇:“予嘗論:二王以來,書藝超軼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相主數百年,若親見逸少書,又知得于手而應于心,乃扁輪不傳之妙。賞會于此,雖歐(陽詢)、虞(世南)、諸(遂良)、薛(稷),正須北面耳。”留夢炎跋《神仙起居法帖》云:“景度書,天真縱逸,類顏魯公《爭坐位帖》;余家收楮紙上書,紛披老筆……”王欽若跋《夏熱帖》:“凝式墨跡一紙,字畫奇古,筆勢飛動,天地間尤物也。公字與顏公一等,俱稱絕異。”米芾也曾習楊書,說:“楊凝式書如橫風斜雨,落紙云煙,淋漓快目。”
楊凝式詩文多散佚。《全唐詩》收詩四首及零句三,童養年《全唐詩補遺》收《上張相》一首,陳尚君《全唐詩補編》收入《起居帖》;《全唐文》收文三篇,包括《韭花帖》;《全唐文拾遺》收文一篇。
目前凝式書法傳世真跡,一為《夏熱帖》,一為《神仙起居法》均為紙本草書,藏故宮博物院。《韭花帖》則不知其蹤。
二
據四庫《石渠寶笈》、《式古堂書畫匯考》等記:《韭花帖》,素箋本,高八寸,廣八寸八分。正書略帶行體,七行,共六十五字。此帖曾先后經宋宣和內府、紹興睿思殿、元魁章閣、清內府;元張宴、明項元汴等公私收藏。帖后有張晏、賈希朱、陳繼儒等跋。后近人羅振玉得之,收入《百爵齋藏歷代名人法書》,以珂羅版影印。惜此帖原跡1945年羅氏失之長春寓所,下落不明。所幸此帖有兩摹本存世:一藏臺灣蘭千山館;一藏無錫市博物館。
《韭花帖》筆筆斂鋒入紙,點畫內擫外拓,向背轉折,提按絞轉,深得右軍妙諦。于行筆軌跡、速度、力量中再現《蘭亭》風采。有的字則添了幾分稚拙之趣;有些筆畫,如“鑒”、“察”兩字之撇捺,一變《蘭亭》的平和內擫,勁骨天縱,如錐畫沙,秾纖合度,靈動瀟灑。
張世南謂凝式“其筆跡遒放,宗師歐陽詢與顏真卿,而加以縱逸”。歐陽詢初亦學王,但險勁瘦硬,骨氣勁嵴,易方為長,“森森焉若武庫矛戟”。《韭花帖》單字取勢或長或方,略有欹側,學《蘭亭》,既引歐法,又頗有顏行之天真爛漫與縱逸。與歐字之剛硬平直不同,《韭花帖》點畫端部及轉折部提按動作輕微,頓挫起伏有度,方圓協調,隨性結字,逸態橫生。同為“宀”,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首行“宮”字的“宀”左點作豎筆,平直勁硬。《韭花帖》之“寢”、“實”、“察”三字,特別是“察”之“宀”,起筆同《蘭亭》法,而左邊一點稍拉長,略一頓迅即回鋒至頂部,纖纖一橫微轉,化方為圓,融唐法、晉韻于一爐,較歐書之端凝,在靜止的點畫中蘊藏著輕柔優雅的運動感,婉而不媚。亦如董其昌評凝式《步虛詞帖》時所云:“騫翥簡淡,一脫唐朝姿媚之習。”
《韭花帖》橫折鉤圭角隱微,轉折遒勁,“筆圓氣厚,鋒正鍔藏”;如“初”、“乃”諸字,有顏書遺韻,橫折鉤向周圍空間呈弧形送出,破方為圓,直中有曲,線條富有彈性,字內空間真力彌滿,顯得生機勃勃。所謂“在善用曲……實有‘不草而使轉縱橫之妙。”
黃庭堅《題楊凝式行書》:“俗書祗識《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古代箋紙)。”
此是說一般人學蘭亭,“皮毛襲取即功夫”,以形似為能,低俗不堪。而凝式直追晉唐氣韻,筆端氣勢,充溢于箋紙界欄間。他高度評價楊凝式學《蘭亭》能遺貌取神,充分表現出寫意精神。黃庭堅還說:“欲深曉楊氏書,當如九方皋相馬,遺其玄黃牝牡,乃得之。”又說:“蘭亭雖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為準……不善學者,即圣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學《蘭亭》者,多此也。”與題詩義同。眾多學王書者縱得形似,而不能全其骨氣,氣韻不生。獨凝式脫穎而出,如康有為所指出的:“楊少師變右軍之面目,而神理自得。”
作者晝眠乍起,饑腸轆轆,恰逢友人遺書并饋贈韭花一盤。那如五月羔羊般鮮嫩肥美的初秋新鮮韭花,療饑之余,其美味直浹肌膚。“麥光(古代紙名)鋪案寫秋陰”,把筆伸紙,修書一封,答謝友人。
晉、唐人書牘多草行體,此帖楷體略帶行筆,無意中在書法藝術史上進行了一次書牘形式語言轉換,影響深遠。此帖單字軸線與行軸線或垂直、或左欹、或右側,行軸線有輕微擺幅,相互間在運動中取得力的平衡。行軸線間的微妙配合,形成“以險絕為功”、“似奇反正”的效果。此帖單字間的水平連線幾乎不存在,參差上下,微波蕩漾,像小夜曲和弦,情感豐富細膩。
《韭花帖》散置的單字看上去似乎各自獨立,無牽絲連筆。但字與字間,藏鋒起筆間氣勢呼應,形散神聚,無爛漫凋疏之蔽,所謂“散僧入圣”是也。包世臣說:“爛漫凋疏,見于章法,而源于筆法”,乃力弱氣怯之故,“氣滿由于中實,中實由于指勁”。“筆中實,則積成書,累成行,綴成幅,而氣皆滿,氣滿則二蔽去矣”。包氏在論董其昌學凝式《大仙帖》能得其“破方為圓,削繁成簡之妙”時又說:楊凝式“以真行聯綴成冊,而使人望為狂草,此破削之神也。蓋少師結字,善移部位故……按其點畫如真行,而相其氣勢則狂草”。
所謂“破”、“削”,即凝式的字在結構上善于改變古人部位,而得其神理。第三行“乃”字一撇,用隸筆作楷法,但一筆并未到底,似向半空高抬左腳,真是“最喜小兒無賴”,稚態可掬。第四行“珍羞”二字。“珍”字向后欹側;“羞”字的“羊”頭躬身前傾,“羞”字一撇“長舒左足”,“丑”部如右腿環彎,弓馬步般穩穩撐住。其單字軸線形成折角,脫盡凡骨。
最有趣的是“寢”、“實”、“察”三字的“宀”頭,從字的構成角度看,有些像斜戴的帽子。古今中外,人們多以側帽為美。第六行“察”之“宀”,有如二十七歲時初入政壇,被媒體譽為“選舉中最美的女性”的撒切爾夫人高高斜扣在頭部右側的帽子,而“察”字的“祭”部,寫得圓融流走,剛勁婀娜,如曼妙少女別有韻味。而第一行“寢”字,不衫不履,則像“側帽風流”的北周貴族獨孤信。第四行“實”字,“宀”像懸浮空中的帽子,使人想起“孟嘉落帽”風流軼事。《韭花帖》中三個“宀”的寫法,多年來成為書論界的熱門話題。
“實”之上的三個字,步步左移,寫到“實”時,其“宀”仍保持這一趨勢,也許為了糾偏,作者將其下的“貫”大幅度向右向下挪動,造成間離、錯位,翻空出奇,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楊萬里《誠齋詩話》評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頷聯:“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曰:“將一事翻騰作一聯,又孟嘉以落帽為風流,少陵以不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莫礪鋒先生說:“此詩最大的特點就是在律詩的嚴整形式內能讓思緒、意脈縱橫自如地飛動,句中抑揚,翻用典故,都體現了打破傳統寫法的精神。”陳貽焮先生也稱贊這詩寫得“變化多端,圓轉自如”、“節奏跌蕩”。
古今三位學者評杜詩的精神意趣,亦可移用來評這一“實”字的結體特點:跌宕翻騰,意脈流貫,“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出人意表,橫絕古今,給人以全新的審美視覺感受。書學和詩學原理本有相通之處。在分章布白上,《韭花帖》的最大特點,在于字距或緊密或疏離,總體上字與字間距明顯拉大。行間距寬度更被人為地夸大了,顯著超過字距,可謂前無古人。書信款式中一些間隔,如“伏惟”與“鑒察”、“七月十一日”與“狀”之間的距離,也被極其夸張地拉開。散發著淳生淡雅、蕭散從容的風韻。頓挫有序的用筆,“曲而有直體,直而有曲致”的線條,筆勢流速不徐不疾,以平穩而略帶跌宕起伏的節奏,在寬綽疏朗的天地間向前推移運動,澄波微瀾,既隨物以婉轉;風行水上,亦與心而徘徊。
楊凝式以精到的中鋒用筆、流美的線條分割空白,形成虛實相生、變化無窮的空間。在時空交錯中,點畫振動,計白當黑,墨華鮮潤,云光徘徊。這生命之光照亮無垠的宇宙空間,從有限通向無限,帶給人無盡的味外之致。董其昌深得楊氏章法三昧,他的一些行書作品,行間距之大無以復加。空間“疏放超然,曠如無天”。氣度雍容,生意欣欣。章法疏空,成就了他最能代表文人虛靜精神的書法獨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