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京
日本民俗學的中國研究:1939年的轉折*
王 京
對于今天的中國民俗學界而言,日本民俗學既不陌生,諸多的日本民俗學者也已經是老朋友了。但日本民俗學自其誕生以來,與中國的關系到底如何?從何時起,有著怎樣的中國研究?對中國的態度及具體研究對于日本民俗學本身,對于中國民俗學的發展,以至于對于日本人了解中國,以及中國人了解自身,又具有怎樣的意義?本文關注日本民俗學確立初期的20世紀30年代,以其發展史上占重要位置的月刊《民間傳承》、《旅行與傳說》等雜志為材料,嘗試將日本民俗學與中國的關系進行量化,揭示出以1939年為界,這一關系發生重大轉折的事實,并挖掘相關資料,聯系當時的時代背景與社會動向,剖析日本民俗學內部存在的張力,力圖客觀而全面地理解這一轉折所具有的意義。
日本民俗學 一國民俗學 柳田國男 中國 戰爭
對于今天的中國民俗學界而言,日本民俗學既不陌生,諸多的日本民俗學者也已經是老朋友了。無論是較為傳統的傳說、民間故事等領域,還是后起但漸成主流的村落、儀式調查、以至于較為前沿的話題討論,如公共民俗學、日常研究等,都能看到中日民俗學者共同的身影。日本民俗學會自第27屆理事會(2007-2010)起增設負責國際交流的理事一職,正式開始探討與海外民俗研究者及團體進行國際交流與合作的可能性,而無論是舉辦談話會、國際研討會,還是會刊的“海外民俗學專輯”上,與中國民俗學之間的往來一直都是其“國際事業”中最為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
然而,日本民俗學自誕生以來,與中國的關系到底如何?從何時起,因何種理由,有著怎樣的中國研究?日本民俗學對中國的態度及具體研究對于其學問本身,對于中國民俗學的發展,以至于對于日本人了解中國和中國人了解自身,又有著怎樣的意義?對于這些問題,日本民俗學的學史研究迄今既沒有系統的整理,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因為這個問題在很多日本民俗學者看來,似乎是一個不成立的設問。對日本民俗學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以柳田國男為中心的民俗學,用大家熟知的一個詞來表現,是“一國民俗學”。其特點是將日本全國視為一個均質的文化范圍,對民俗現象,在全國范圍內盡可能多的收集相關事例,進行分類與比較,并將各地的地方差異轉換為發展階段的差別,從而構筑國民整體生活的變遷史。盡管在柳田的民俗學理論逐步形成并最終確立的時代,日本已經是躋身列強的“大日本帝國”,但柳田構想中作為其學術范圍的“一國”,卻既不包括臺灣、朝鮮半島、庫頁島等當時日本帝國的海外殖民地,就連今天來看毫無疑問應當屬于“本土”的北海道也因為開發較晚、文化傳統較淺而被排除在外。此外,柳田雖然將沖繩地區看作是保存著日本文化古型的寶庫,但在具體研究中通常將沖繩地區與所謂“本土”區別對待。
“一國民俗學”中的“一國”既然主要指社會歷史發展長期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本州、四國、九州等地區,那么作為“一國民俗學”的日本民俗學,自然不應該與中國有什么聯系。于是在不少日本學者心目中,日本民俗學與中國的聯系是80年代以后的事了。但真是如此嗎?
20世紀30年代,對于日本民俗學,是值得紀念的年代。柳田經過十多年的摸索*王京:《柳田國男與“一國民俗學”的成立》,《日本學刊》2013年1月。,于30年代中期確立了日本民俗學的理論體系(《鄉土生活研究法》《民間傳承論》*[日]柳田國男:《民間傳承論與鄉土生活研究法》,王曉葵、王京、何彬譯,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而1935年夏天“民間傳承會”的成立和之后會刊《民間傳承》的創刊,標志著日本民俗學全國性研究組織的誕生。從1934年開始,以柳田的嫡系弟子“木曜會”成員為中心展開了歷時3年的“山村調查”,可以說是在柳田理論指導下的首次全國規模的民俗學資料收集活動。之后,以柳田為中心的日本民俗學主流的實踐活動,基本上都在“一國民俗學”范圍內展開。的確,確立之初的日本民俗學,與僅僅一海之隔的中國,幾乎沒有直接的聯系。
然而1937年起那場歷時8年的對中國的全面侵略戰爭,使得日本社會與中國的關系變得空前緊密。由從軍作家組成的“筆部隊”,從官方到民間對中國大大小小的各種社會、民族、經濟調查,以及在占領地區開展的日語教育、歷史教育等等,都有大量日本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者以不同的方式關與其中。*近年日本學界也對此展開了反思,其成果例如『巖波講座「帝國」日本の學知』(全8巻)東京:巖波書店,2006年。而作為日本學界,或者日本社會的一個部分,日本民俗學的具體情況是否真的如同想象那樣依然嚴守“一國”的范圍?
為了避免在論述學史問題時常見的印象式的評論,本文嘗試將日本民俗學與中國的關系進行量化。從結論而言,我們能夠略帶驚異的發現,大致以1939年為界,這一關系發生了較為重要的轉折。而這一轉折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本文后半將挖掘相關資料,以豐富對此的理解。
量化操作需要一些統計的基本材料,就在日本民俗學史上的地位而言,“民間傳承會”的會刊《民間傳承》(創刊于1935年9月,月刊,1944年發行7期后停刊)*『民間伝承』東京:民間伝承の會,1935-1944年。當然是最重要的來源之一。但為了更為客觀準確地得出日本民俗學整體的較長時段的趨勢或變化,我們還需要其他資料作為參照,最好它能夠滿足以下幾個條件:
1.最好是一本以民俗學內容為主體的學術氣息較濃的雜志;
2.發行量大,在同時代的日本社會和日本學界都具有較大的影響力;
3.撰稿人范圍較廣,題材較豐富,不偏向于特定的機構或團體;
4.發行期間較長,發行狀況穩定,中間沒有較長的空白期。
幸運的是,《旅行與傳說》*『旅と伝説』東京:三元社,1928-1944年。恰好符合以上的條件。
《旅行與傳說》創刊于1928年1月,1944年1月因戰中管制主動宣告停刊,其間共發行193期,幾乎是堅持每月刊行。柳田也曾提到他“在其發刊到停刊的16年中,我是一期不落地通讀了的”*[日]柳田國男:「月曜通信——『旅と伝説』について」,『民間伝承』10-3,東京:民間伝承の會,1944年3月。。
該雜志最初是接受了鐵道省的經費資助而得以創刊的。鐵道省的本意,是想辦成一本具有觀光指南性質的雜志,結合當時日益高漲的觀光熱潮,為國民充分利用鐵路做一些宣傳工作。*[日]松本信広:「日本民俗學界鳥瞰」,松村瞭編集代表『日本民族』,東京:巖波書店,1935年11月。雜志沒有正式的發刊詞,但刊登在創刊號上的社告《征集鄉土介紹、傳說、民謠及照片》,實際具有發刊詞的性質。
在對泰西文明的過度陶醉中,值得驕傲的我大和民族固有之面貌日漸湮失,祖先遺于我們的寶貴藝術及傳說也正隨之瀕臨消亡,實乃憾事。如今雖有若干有識之士為傳說之保存而奔走,但尚未形成各地民眾合力保存的民眾運動。為此,本雜志愿意開放全部篇幅,與讀者一起支援他們,并為研究尚不為人所知的傳說而努力。為達此目的,現特向讀者諸君募集傳說(廣義而言,包括民謠、風俗、特產、名勝古跡及相關照片)。……*「郷土紹介 伝説民謡並に寫真募集」,『旅と伝説』創刊號,東京:三元社,1928年1月。
從以上的內容看,編輯者一開始就具有與鐵道省不同的視野。雜志的目的是在傾倒于西洋文明的社會潮流之中,回歸于日本的固有文化,并且認為這一目的要依靠“民眾運動”來完成。而雜志的定位,是兼有以收集為代表的啟蒙性,和以研究為代表的學術性。
創刊半年后的8月號上,刊登了柳田國男《木思石語》的連載第一回,柳田正式介入雜志的編輯。與之相應的是,雜志的征稿范圍也擴大為“一切有益研究的,或是尚未為世間所知的事物”*『旅と伝説』8號,東京:三元社,1928年8月。,學術氣息也變得更加濃厚。以這一期雜志為開端,柳田在《旅行與傳說》上發表了大量的文章,如1928-1930年初以《木思石語》連載為代表的傳說研究,1930年以后的故事研究,以及1933年開始的《年節活動調查標目》連載。柳田不但自己撰稿,還將中山太郎、早川孝太郎等重要民俗學者介紹到該雜志發表文章,并充分利用全國各地的人脈,計劃并編輯了故事、婚姻習俗、誕生與葬禮、盂蘭盆節、民間療法等多次專題特輯。
《旅行與傳說》的執筆者中,還包括折口信夫及其指導下的國學院大學的研究者,以及高橋文太郎等澀澤敬三指導下的“閣樓博物館”(后更名為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成員,覆蓋了當時日本民俗學的主要陣容。雜志開設的“交歡臺”、“新書介紹”等欄目,也起到了積極介紹民俗學動向,溝通、聯絡各地民俗學活動的作用。
1930年的統計顯示,當時該雜志的訂閱者已近2500名。*「會員名簿」,『旅と伝説』3-4~12,「編輯後記」『旅と伝説』3-12,東京:三元社,1930年4-12月。考慮到“民間傳承會”在創立10年后,會員激增的1944年,會員數才突破了2000名這一事實,*『民間伝承の會會員名簿』(1944年12月),東京:日本成城大學民俗學研究所蔵。《旅行與傳說》在民俗學的社會普及上所起到的作用,不可輕視。
從創刊到1935年《民間傳承》創刊之前,《旅行與傳說》一直是日本民俗學運動最大和最重要的信息中心。柳田門下“木曜會”結成時,《旅行與傳說》的主持者萩原正德也是早期成員之一。而在1935年《民間傳承》創刊之后,《旅行與傳說》也是篇幅較長的民俗學論文、調查報告的主要發表場地。《民間傳承》作為堅守“一國民俗學”的全國民俗學組織的會刊,《旅行與傳說》作為方針更為靈活的民俗學大眾雜志,二者一硬一軟,一偏精英一重大眾,可謂相輔相成。
與《旅行和傳說》不同,《民間傳承》作為以發展柳田主張的“一國民俗學”為宗旨的學會會刊,其主要課題是對國內研究素材的收集、整理、分類與比較,理論上并沒有與中國產生關系的必要。創刊之后的1935-36年,幾乎全年都找不到任何與中國有關的內容,也正體現了這一點。
當時日本民俗學的主要精力,放在集中建立并鞏固“一國民俗學”的基礎上。例如1938年11月《民間傳承》4-3以告會員書的形式,號召所有會員積極行動起來,為了確立“毫無遺漏地由全國各地收集作為學問基礎的資料”的“最終網絡”,在當時還沒有正式會員的全國各郡級地域發展新會員。并列舉了“尚無會員的郡名”,其中長野縣5處、愛知縣8處、石川縣2處、福井縣8處、櫪木縣3處、琦玉縣6處、神奈川縣3處、千葉縣8處。
但是,如果我們將《民間傳承》中有關中國內容(包括封面、新書介紹、編輯后記等)的篇數,按照年度進行整理和統計,將該雜志顯示的日本民俗學與中國的關聯量化(請參照圖2),會略帶驚訝地發現顯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條似曾相識的曲線。
1935-36年在極低的水平上徘徊,到1937年突如其來的出現一個高峰,但馬上在1938年又有所回落,顯示出前一年數字的應激性和暫時性。以1939年為分界,情況發生了質的變化:相關篇數急劇增長,39年急劇上升至29篇,相當于創刊至1938年4年總篇數(14)的2倍多,此后每年也都保持在20篇以上。停刊前一年的1943年,這一數字接近40篇。這一切,都與上面《旅行與傳說》雜志所顯示出的趨向基本相同。1944年《民間傳承》也因為停刊,無法準確顯示出當年的實際狀況,但其停刊在7月,比《旅行與傳說》晚半年,而當時已經達到26篇,按這一速度,如果沒有迫于外在壓力而停刊,全年的篇數甚至可能打破前一年的記錄。

圖1:《旅行與傳說》中國內容篇數變化圖

圖2:《民間傳承》中國內容篇數變化圖
其實,不僅是這兩份中央的民俗學雜志,我們在岐阜縣的地方民俗雜志《飛騨人》*『ひだびと』岐阜:飛騨考古土俗學會,1935-1944年。上也可以確認以1939年為界關于中國的內容大量增加的事實。該雜志是“飛騨考古土俗學會”(岐阜縣高山町)的會刊,1935年1月創刊,每月發行,直到1944年5月停刊。柳田曾多次在該雜志上發表文章*如1937年的「団子浄土」(5-3)、「飛騨と郷土研究」(5-8)、1938年的「耳たぶの穴」(6-8)、1939年的「女と煙草」(7-2)、1942年的「文化と民俗學」(10-10)等。。柳田十分注重日本各地的自主性民俗研究的意義,對于地方發行的民俗學雜志,也會寄發文章給予聲援和支持,但給一本地方雜志多年持續寄發文章的情況極為少見。與其他地方民俗學雜志的執筆者大多僅限于當地的研究者不同,在《飛騨人》上刊登了大量以柳田為首的中央民俗學者,以及其他地區民俗研究者的文章,具有全國性的視野。也許這正是柳田比較重視這本雜志的原因吧。
以柳田為中心的全國規模民俗學會的會刊《民間傳承》、在民俗學發展上起到重要作用的中央的民俗學雜志《旅行與傳說》、具有超越一地的廣闊視野的地方民俗學雜志《飛騨人》,都不約而同地從1939年左右開始,關于中國的內容大量增加,這無疑顯示著日本民俗學與中國的關系,以1939年為界,發生了重要的轉折。
日本民俗學與中國的關系,在1939年左右出現重要轉折,是與中日間戰局的變化,以及日本戰爭支持體制的動向一致的。
1938年攻陷武漢后,日本占領了中國華北、華中、華南地區鐵路、河流等交通沿線的重要城市,但距離交通線路較遠的地域及西北、華北的廣闊地區仍在日本的勢力范圍之外。原計劃速戰速決的對中戰爭,陷入了持久戰的泥沼。
竹制建筑嚴格依地勢而建,可以為游客提供庇護所,在400 m之外的高速公路上也能看到這個特色建筑。建筑設計使用2個雙曲線拋物面做屋頂,中間以具有張力的中心構件連接,拋物面屋頂長18 m,高高地懸掛在空中,非常具有視覺沖擊力(圖5、圖6)。竹制結構采用直徑為8~12 cm的毛竹建造,使用的毛竹總長度約3 500 m。毛竹是從南方購買。
日本的中國研究,有著悠久的歷史,但一般偏重于歷史、制度、文章、典籍等。雖然不少在中國旅行或生活過的日本人留下了大量游記、日記等記錄,但出于對現代中國的興趣而開展的實地調查,卻是在日本的近代國家逐步形成的明治時期以后的事情。早在1875年,當時的勸業寮就曾組織對清朝的“物產調查”。之后在日本推進所謂“大陸政策”的過程中,日本政府及民間的諸多機構以中國為對象進行過為數眾多的調查。但隨著抗日戰爭進入持久戰階段,日本上至政府及軍部,下至學者,不無驚訝地發現中國是一個似乎早已有所了解,卻還不曾真正知曉的對象。于是通過實地調查來理解中國的現實,便成為當務之急。
1938年12月,日本在中央機構中新設了一個部門,叫做興亞院。其目的,一是打破中央各部門的縱向分割格局,實現中國占領地區事務的一元化管理;二是在中國當地設置超越外務省駐外機構的,擁有綜合權限的常駐機構。*[日]本莊比佐子、內山雅生、久保亨編:『興亜院と戦時中國調査』,東京:巖波書店,2002年。興亞院成立后,迅速在中國各大地區設立了聯絡部或事務所,并著手對日本在中國的調查活動進行整理和重編。
1939年4月,興亞院設置華中聯絡部(總部在上海),“作為事變善后機構,致力于中支新政權的培育、以及文化及經濟等各項建設。第一步就是統合官民各調查機構,創設‘中支調查聯合會’”,“在中支那地區官民主要調查機構的相互合作下,展開為確立我國對中支地區政治、經濟、文化等政策所必需的實地調查。”*上海日本商工會議所編『上海要覧改訂増補1939』,1939年8月。
在張家口,1939年,出現了以陸軍為中心,統合蒙古自治聯合政府、興亞院蒙疆聯絡部、滿鐵張家口經濟調查所、北支那開發會社、蒙疆銀行、華北交通會社張家口鐵路局、蒙古善鄰協會等組織活動的動向。其結果是1940年1月“蒙疆調查機構聯合會”的創設。*『陸軍省陸支密大日記』S15-126-221,東京: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藏。幾乎是同一時期,興亞院華北聯絡部(總部在北京)管理下的“華北聯合調查委員會”、青島的“青島調查機構聯合會”先后設立。*『支那調査関係機関聯合會會報』1-2,1940年12月。
而在日本國內,為了協調對中國的各調查機構,在興亞院的推動下,1940年10月在東京設立了“支那調查相關機構聯合會”。其成員有興亞院、北支那開發會社、臺灣銀行、臺灣拓殖會社、臺灣南方協會、東亞海運、東亞研究所、中支那振興會社、日本興業銀行、日本銀行、日本商工會議所、三菱經濟研究所、滿鐵、橫濱正金銀行等,進入12月后,東洋拓殖會社、朝鮮銀行也加入了該聯合會。*『研究所舊蔵記録/茗荷谷記録』E-106、E-108,東京: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
另一方面,今天在中國的民俗學、人類學領域為大家所熟知,其成果也受到高度評價和積極利用的滿鐵“華北慣行調查”,也是在1939年開始計劃的。這一年,東亞研究所第6調查委員會制定了“華中商事慣行調查”及“華北農村慣行調查”的計劃。后者在東京成立了以末弘嚴太郎等東京帝國大學相關人員為中心的研究小組。而幾乎同時,滿鐵調查部北支經濟調查所第3班(1941年改稱為“慣行班”)也獨立地制定了從1939年起開始“華北土地慣行調查”的10年計劃。為避免重復,經過協調,決定最初的3年,由滿鐵向東亞研究所提供資料。1940年,滿鐵成立了杉之原舜一領導下的調查組織,在華北的滿鐵調查部負責調查,在東京的帝國大學學者負責研究的分工體制正式成立。*『中國農村慣行調査』(全6巻),東京:巖波書店,1952年等。
此外,長期以來在“對支文化事業”項目經費下對永尾龍造的中國民俗研究給予大力支持的外務省,也于1939年正式決定在文化事業部內設置“支那民俗刊行會”,開始刊行永尾的研究成果《支那民俗志》(計劃13卷,含索引1卷,各卷約600頁,實際只出版了3卷)。*[日]永尾龍造:『支那民俗誌』第1、2、6巻,東京:支那民俗刊行會,1940年。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這些自上而下的有組織的調查活動中,幾乎找不到有影響的日本民俗學者的名字。“一國民俗學”的理論框架,專注于國內的研究態勢,使得日本民俗學在直接參與對殖民地和占領區的調查方面,存在著比其他學問領域更大的阻力。通過對具體內容的考察可以知道,日本民俗學與中國關聯的增加,首先是作為會員個人對中國民俗的興趣得以顯現,然后逐步上升成為會員對民間傳承會的希望與要求。
據筆者所見,在日本民俗學內部,最早呼吁進行中國民俗研究的文章,是1938年12月《民間傳承》4-3上刊登的大阪會員大橋富枝的來信。在題為《研究支那民俗》的這封來信中大橋說“從8月上旬起,我從新京到北京旅行了約1個月。聽說支那的民間傳承與我國相比,有很多奇怪之處。我沒什么時間研究,非常遺憾。如果哪位能就此在本雜志上有所發表,則實為我幸。”
而1939年1月《旅行與傳說》12-1上發表的太田陸郎《行軍中所見之支那習俗》,涉及的是中國長江中下游流域的民俗,仿佛正是對大橋要求的回應。雖然并非如大橋所愿刊登在“民間傳承會”的會刊上,但太田的文章開啟了憑親身經歷和觀察來記錄與思考中國民俗,并在日本中央的重要民俗雜志上刊登發表的先河。此后,這兩本中央雜志上陸續刊登了多篇關于中國民俗的會員來信或是投稿。但與學會會員或是一般民俗研究愛好者的要求及實際行動相比,柳田國男和木曜會等日本民俗學指導層的意見依舊十分保守。
1939年3月《民間傳承》4-6刊登了標題為《時局下的民俗學》的刊首語,執筆人是柳田的得意弟子、雜志編輯的中心人物之一倉田一郎。文章開篇即指出時局對民俗學帶來的沖擊:“昨天還在愉快地議論著民俗學之未來的青年,今天卻以心神動搖的語調,說什么在如此動蕩的時局之下無法悠閑地研究民俗,年輕人的大志應在大陸。”
“動蕩的時局”,自然指的是與中國的戰爭。在關心局勢變化的青年眼中,與中國沒有關系的日本民俗學顯得頗為不合時宜。對于他們的疑惑,倉田的回答簡單明快:民俗學才是學問對時局作出貢獻的最佳途徑。民俗學的貢獻絕非對個別民俗的刨根問底,而是“旨在對日本民族生活所有方面進行根本性研究”的“國學”,并且是能夠“立即加以運用”的,對將來的“殖民政策”也能有所貢獻的實學。
整篇文章的基調還是強調要立足于日本國內的研究,涉及中國的具體論述,只有“有待依托彼此兩國民俗學對兩民族生活的解明與比較”一句,實際上貫徹了“一國民俗學”的基本思路,并未體現出對中國的實踐性意圖。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認為是一絲松動:即面對日本民俗學視為學問之未來的青年們在時局中的動搖,民俗學的指導層也不得不開始似實而虛地提及日本民俗學關與中國問題的可能性了。
1939年3月,柳田為《亞洲問題講座一政治軍事篇(一)》而執筆的序言《寄語亞洲》,是藤井隆至的《柳田國男的亞洲意識》*[日]藤井隆至:「柳田國男のアジア意識」,『アジア経済』16-3,1975年。以來,經常被引用的內容。柳田在文中說“支那故事的貯藏量驚人的豐富,但雖然往來已久,關系親近,我們卻一直袖手旁觀,而讓西洋人占了先手。其實對于我們,那四四方方的漢字,要容易理解得多。不只是支那,潛藏于常民內心最深處的東西,可以借此(引用者注:故事的比較研究)相互對照。為了五族協和的理想,這也應該是必要的工作。東亞新秩序的基石,也許意外地存于這樣的地方。”*[日]柳田國男:「アジアに寄する言葉」,『柳田國男全集30』,東京:筑摩書房,2003年。
這段話初看似乎可以理解為柳田對研究中國民俗的直接提倡,然而實際情況要更為復雜。
《亞洲問題講座》這一序言的基礎,是同年1月柳田應丸善書店的雜志《學燈》之約而執筆的《續打火石山》*[日]柳田國男:「続かちかち山」,『昔話覚書』,東京:三省堂,1943年。。比較這兩個版本,可以發現在《續打火石山》中的具體所指“前年出了英譯版的W.Eberhard的支那民間故事集”,在《寄語亞洲》中變成了“讓西洋人占了先手”這樣的抽象表述。
柳田在1939年3月執筆的《猿與蟹》中,提到“翻閱前年5月德國人Eberhard的支那民間故事集的英譯版……”*[日]柳田國男:「猿と蟹」,『昔話覚書』同上。,而1940年發表于《朝鮮民俗》的《學問與民族結合》及其草稿《比較民俗學的問題》中,也都提到了“Eberhard的支那民間故事集”。*[日]柳田國男:「學問と民族結合」,『柳田國男全集30』,東京:筑摩書房,2003年。「比較民俗學の問題」,『定本柳田國男集30』,東京:筑摩書房,1964年。
30年代,德國學者艾伯哈特(也譯為艾伯華,W.Eberhard)從德國到中國避難,與中國學者密切聯系,埋頭中國故事神話研究,并在抗日戰爭爆發的1937年,出版了名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Typen chinesischer Volksmaerchen,Folklore Fellows Communications 120, Helsinki,1937)。
柳田一直認為中國是民俗的寶庫,但出于其“一國民俗學”的理論,主張其研究應該由中國人自己去努力。但如今德國人卻利用這一寶庫,拿出了具有世界普遍意義的出色成果。這一事實,對于一直對西歐民族學、民俗學抱有強烈對抗意識的柳田國男,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沖擊。西洋人能做到的,我們應該也能。而且我們與中國之間還有著歷史、文化的淵源,以及共同使用的漢字,應該更有優勢,這應該是柳田的心聲。了解了這一背景,再回頭看前述柳田的文章,無論是顯現出強烈好勝心的行文,還是限定在民間故事范圍內的話題,都可以讓我們基本判斷,柳田的發言與其說是對當時政治軍事等具體時局的迎合,不如說是對西洋人中國民間故事研究新成果這一刺激的強烈反應。
倉田面對的是日本青年在時局下的動搖,柳田面對的是西洋學者先行一步的事實,雖然性質和意義都迥然不同,但似乎構成了推動態度保守的日本民俗學指導層面向中國的合力。1939年1月,由科學知識普及會出版的雜志《科學知識》面向各界名人進行問卷調查,題目是“最近閱讀的書目”,被訪者的回答刊登于2月的雜志上。柳田國男在回答中,一共列舉了6本書,其中2本都是關于中國的專著:內藤湖南的《支那繪畫史》和梅原末治的《支那考古學論考》。*[日]柳田國男:「最近読んだ書」,『柳田國男全集30』,東京:筑摩書房,2003年。聯系柳田答應以中國為主要論述對象的《亞洲問題講座》(共12卷,1939年1月-1940年4月)擔任其編輯顧問的事實,我們不難窺見當時柳田個人對中國抱有的興趣。
而與還暫時缺乏實踐意欲的柳田或是《民間傳承》的論調相比,日本社會的要求以及各方面的動向,都要積極得多。例如《旅行與傳說》值得紀念的總第150期(1940年6月),其刊首語的標題就是《支那大陸民俗調查的必要性》。
文章雖未署名,但應該是編輯部的意見。文章認為“支那民俗的調查,在日本還完全未被提上議事日程。既往日本學界的態度,反映了當政者的對支政策”,“衷心希望能夠盡早對支那民俗的調查研究投入精力”。而與刊首語相呼應,這一期雜志的開篇論文,是鄉土史研究家藤原相之助以與中國的比較為主要內容的《馬蠶神話的分布——與大白神的關系》。編輯后記中也特別提到“藤原先生提到的馬蠶神話,是早就應該有人論述的課題,但將比較過于限定在國內的日本民俗學,卻一直將之束之高閣”,實際上是在敦促日本民俗學擴大其研究領域,積極面向中國。
以1939年為分界,我們可以看出隨著戰爭形勢的變化,日本社會對中國的興趣和了解的要求日益高漲,以《民間傳承》、《旅行與傳說》為首的中央及地方民俗雜志上涉及中國的內容也開始大量增加。日本民俗學一方面與伴隨日本在中國占領地區的擴大而增加、升級的帶有國家政策性質的調查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另一方面,也開始需要面對來自學問內外的,將中國納入研究范圍的強烈要求。是否將中國作為直接的研究對象,日本民俗學面臨著重大的抉擇。
“一國民俗學”的理論體系,以及在日本社會快速發展的近代化進程中搶救和收集日益消逝的民俗資料的危機感,使得當時以柳田為首的民俗學高層指導者對直接關與日本以外地域的態度依然保守。但盡管對直接關與中國還是缺乏積極的實踐性態度,在面對青年的變化及西洋學問的刺激下,已經開始提及研究或比較的可能性,則是一個重要的事實,反映了促生變化的力量正在蓄積之中。
而民俗學整體的變化,既需要以實踐為前提的邏輯、理論轉換,也需要與之相應的組織體系的整編,這些絕非是漠然的所謂“時局影響”的結果,而需要更為實在的具體契機與摸索過程。本文因為篇幅所限,無法在此展開論述。
但應該提到的一點是,抗戰開始后日本民俗研究者對中國關與的與日俱增。僅民間傳承會的會員中,就有中央指導者之一折口信夫、地方民俗學團體指導者太田陸郎、澤田四郎作、木曜會重要成員石田英一郎、大間知篤三、守隨一、青年一代中的重要人物直江廣治、千葉德爾、和歌森太郎等在內的中央及地方的民俗學者以記者、軍人、調查員、學者、教師等各種身份來到中國。其中一部分人長期在中國生活,或公或私地從事著對中國民俗的調查研究,并且與日本國內的學界保持著緊密的交流。*如「會員通信」「會員だより」,『民間伝承』4-6~10-5,1939年3月-1944年5月。
通過本文的研究可以知道,與許多人的想象不同,日本民俗學研究中國的意愿與實際行動,并非始自是二戰以后甚至80年代以后的事情。在日本民俗學確立初期的1939年,“一國民俗學”便迎來了必須開始認真面對中國的重大轉折。
戰爭期間日本的民俗學者在中國從事著怎樣的活動?他們的活動又對日本國內民俗學指導層的認識與決定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日本民俗學在關與中國的問題上,出現了怎樣的立場變化?其計劃或嘗試的具體內容和結果如何,有何意義?日本民俗學戰爭期間的動向與戰后的關系又如何?這些重要的問題,都還在等待著我們進行更深入的分析和研究。
[責任編輯]王霄冰
王京(1975-),男,湖北武漢人,歷史民俗資料學博士,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副教授。(北京,100871)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海外藏珍稀中國民俗文獻與文物資料整理、研究暨數據庫建設”(項目編號:16ZDA163)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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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3-0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