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郭靜
詩簡
身后是故鄉
寧夏/郭靜

是我,遠離了故鄉。不是故鄉
遠離了我
如果某一天,我迷失于遠方
迷失于城市擁擠的人群,迷失于
星光隱匿的夜晚,或者
忘記了五谷分蘗時的疼痛
分辨不出方言里的乳香和姓氏
——我就是一個有罪的人
轉身時,你要忍住
淚水里的羞恥,忍住血液里的轟鳴
親親地喊一聲:娘——
炊煙無影,村莊無根,大地無魂
只有草,鄉音未改
只有廝守的花,落滿季節的憂傷
該用怎樣的方式,祈禱
這越來越濃的遍地鄉愁——
五谷,菜蔬,瓜果,牛羊,嬰兒的啼哭
一盅酒,一盞燈,一碗清水
一個夜晚的芬芳與寧靜
一封家書,一束艾草,半畝月光的安詳
一句淚水豐盈的許愿
一次刨根問底的懺悔
我的疼痛減輕一分
你就離我近了一寸,更近了一寸
村落消失了犬吠
門神消失了威嚴
木門空著,暖墻根空著
東山的月亮落到西山。月亮空著
你帶走了蛙鳴、炊煙
帶走了蕎花的羞澀、豌豆的肚量
帶走了你的身體,嫁接到
另一棵樹上
泉水干了,廟臺破了
一炷香火泄露了一個村莊的
秘史。灰燼空著
夢里鄉愁知多少,夢境空著
一句顛沛的方言,哽在
一個人的喉嚨,咽不下
也吐不出。千里之外
你披著月光的衣衫,獨坐寒霜
一個多么有福的人
有根可尋,有家可想
愛你的人和恨你的人,都在遠方
菊花輕搖,一地芬芳
覆蓋你命中奢華的孤獨
在地圖上找不到故鄉
沿著鐵軌的方向,找不到故鄉
故鄉那么遙遠,遠到模糊
遠到一日三餐,味蕾麻木
遠到我淚水打濕的漢字里
不見煙火
也許,那朵雨做的云下面
就是我要找的故鄉
找到一個地名,再找到
包裹著我的聲音、色彩、味道
找到一條根,在黃土深處
如果一扯就疼,才算
找到了故鄉
故鄉是我的胎盤,貧窮,自尊
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我親人的墳墓在向陽的山坡
草坡青青,枯了又綠
遮住了淺淺的三尺墳頭
我在另一方水土中呼吸
白天打工,夜晚常常忘記了做夢
可最近,我老是夢見故鄉
夢見麥垛上又圓又大的月亮
夢見父親,身披黑色的夾袍
走在雪花飄灑的路上
我差一點就喊出了聲——
這隔世的離愁,讓我在千里之外
為故鄉牽腸掛肚
我這不孝的子孫,枕著故鄉入睡
卻從來沒有把故鄉喊一聲——親人
我挽著一把清風回來
我踩著一片雪花回來
我沿著月光的路回來
我扯著一縷鄉愁回來
卸下一身的疲累和哮喘
卸下多余的白眼和討薪的心酸
卸下距離之外沉重的思念
一身輕松地回來
把心空開,讓家的溫馨瞬間盈滿
看看矮墻、庭院
摸摸黃狗的脖頸、彎曲的扁擔
給父母捶捶背,揉揉肩
一家老小,土語方言,勝過萬水千山
回家的路很短
只隔著一片月光,兩道腳印回家的路很長
長到我一生也走不完
肉身坍塌。大地凄愴
靈魂中的愛與恨何處皈依
來世的路上,沒有墳墓
一邊是沉寂,一邊是火焰一邊是廢墟,一邊是罌粟
四處奔走的人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下
煮茶,飲酒,談論死去的親人
沒有眼淚,沒有悲傷
沒有雨水對草木的背叛
沒有人順原路返回
遠方荒蕪,大地的禁區
不拒絕懷揣火苗的人,低聲說話
春天的花香,被一滴水放大
躲在蜂巢里的蜜蜂
一生的忙碌,讓位于秋天遍地的荒涼
壇子里的小米,泛出珍珠的光澤
這細碎的流光像神話的源頭
散發出陽光的味道
讓煙熏火燎的生活滋味綿長
蘿卜、土豆、白菜儲存在窖里
它們在黑暗中,惺惺相惜
漫長的冬夜,誰在一片雪光中
看到它們內心的謙卑與豐饒
再堅硬的石頭,也會被時間穿透
就像一個人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在塵埃落定的那一刻
在一條姓氏的河流上,找到相同的流向
春天總要在藍色的體溫中逝去
大地是解不開的對角線
東邊的花朵和西面的矮草
總有同一個姓氏
低垂的尾巴
掃著一把破碎的泥瓦
灰塵閃現舊歷上的指紋
刻下的故事
都淹沒在黃昏垂下的嘴角
有人搖著夜幕的帆
追溯遠方的煙屋
緊閉的門何時敲響掛銹的環
我就何時跳開歲月邊緣
折成半只有血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