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酒歌

仲彥

開卷

湘西酒歌

仲彥

仲彥，本名向先林，土家族，1971年出生。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老司城》雜志主編，湖南永順縣文聯(lián)主席。作品散見國內(nèi)外數(shù)百家報刊,著有詩集10部，中篇小說集1部，散文集1部，散文詩集2部，長篇小說1部。出席第11屆全國散文詩筆會。

酒歌飄揚！故鄉(xiāng)的田野，偏三倒四，走動著聲嘶力竭、大聲唱歌的醉酒人。他紅紅的醉臉，在田埂上晃蕩。

村莊的外表，穿戴著絢麗的霞光，朝他走來。尖銳高亢的音符，劃破紛亂迷離的思緒，像夢想照耀現(xiàn)實，像光芒潛入時空。

醉了。此時,醉酒人的生命，釀成了一團紅紅的火焰，泛著熱烈的暈光，在田野深處燃燒。

四周,一望無際的紅高粱，淹沒在絢爛的紅色中心。面前的一切，紅得像火。

霞光潑寫的茫茫蒼穹，映照著高粱無邊堆涌的火紅色浪潮。看啊，鋪天蓋地流瀉的火紅色光芒，像燃燒的宇宙，釋放著生命爆炸的能量。

這些天地間不停膨脹的酒的氣體，孕育著紅高粱的激情和燃燒。

天仍然很老，黃昏，流淌著酒精火紅色的液體，醉酒的男人，撕扯著內(nèi)心的時空，懷抱著酒壇，懷抱著天空和大地，懷抱著人情冷暖和世事變幻，紅紅的眼睛，噴涌著一團團燃燒的火紅色陽光。陽光，洶涌澎湃的熱浪，淹沒了浩浩蕩蕩的宇宙。

天地之間，飄蕩的酒歌，呼吸著往事。呼吸著大地沉重的呼吸。老天，看著他。看著在村莊深處苦苦思考的男人，把靈魂種在地里，把頭顱埋進高粱。

回憶的腳步，追逐著想象的眼睛。深情的往事，浸泡著一串串辛苦的記憶，深深鏨進日夜操勞的大地。

好累啊！家鄉(xiāng)親人的農(nóng)活，像一張張春種秋收的日歷，飄蕩著心事的風景。生活之中無數(shù)的向往，全部植進令人心痛的地方。

為了明天的農(nóng)事，時光，精心準備了很多苦做苦吃的種子。無數(shù)粒種子，為了明天的生存，準備了很多累死累活的汗水和傷口。

村莊和男人，把高粱當成心肝，種在地里。把酒的心臟，在心里，小心捧好。

陽光四射。泥土的氣息，一浪接著一浪，在天地中央，起伏著鋪天蓋地的酡紅，照耀著大地上來回奔忙的頭顱和四肢。

看啊，地平線，勞動的姿勢，像光線，不停扭曲著火焰，掙扎在耕耘的傷口。

命運的大地，鋪天蓋地的紅，在時空里沸騰。

守護著農(nóng)民的心情，溫暖著農(nóng)村的平靜。種子，點亮農(nóng)事。骨肉，撐開大地一望無際的田野。此時，紅高粱，不停翻滾的姿勢，在大風中成長。此時的田野，無數(shù)暗紅、晶紫的光芒纏絞著，在身邊，噴薄而出。

塵世的亮光，在天空行走。

勞碌的日子，沿著歲月的田埂，踉蹌走來。時間像水，開出蒼涼的歌聲。在世界的中心追逐和擁抱，這時候，光芒正在沸騰，頭顱開始燃燒，夢想迸出了熾熱的巖漿。紅高粱啊，此時你是他世界的中心，不停地被他追求和探索著。

在長期的操勞之中，他低下了高貴的頭顱，他跪下了唱歌的身體和四肢。

天氣，邁動著風雨的腳步，在火紅色汽浪不停蒸煮著的大地，刻著地老天荒的足跡，在人世間頑強執(zhí)著地延伸。

天空的內(nèi)部，風調(diào)雨順，在時光之中不停地施下肥沃的養(yǎng)料。吮吸著雨水，土土的夢想，呼吸著大地心跳的血液。紅高粱，銘刻著一串串鮮紅的往事，從種子開始，在大地的產(chǎn)床，慢慢成型。此時，一粒粒酒液，已經(jīng)在高粱的胚胎內(nèi)，和生命，血肉相連。

蓄積著能量的芬芳，把生存和命運，高高舉起。陽光，把飽經(jīng)滄桑的大地播種成一堆流血流汗的泥土。親人在這里扎根，高粱在這里發(fā)芽抽穗，酒的氣體，在這里綻放戰(zhàn)天斗地的吶喊。

泥土、親人、高粱和酒，他們都是一群，用沉默發(fā)聲的堅硬石頭。三生石上，他們都把自己海枯石爛的誓言在大地上低低地跪下。

田野，仍然十分寬闊。

他們勞累的腳步，不能停下來。他們的頭，低低地伏下勤勞的脊梁。蒼天啊蒼天，面對土地，他們真的不知道要做哪些表情。他們只能變成一堆沉默無言的泥土，一輩子低低地伏在他們一直心痛的地方，一輩子跪在祈求命運風調(diào)雨順的地方。

天空的雨水，或許，與很多人無關(guān)。上好的肥料，或許，與天下的糧倉毫無瓜葛，但卻決定了他的命運。蒼天啊，那個人從蜿蜒的田埂中間探出頭，無言的天空看著他，看著此時他眼睛里面的命運，還有從四面八方汩汩流下的無數(shù)血汗。

無數(shù)的農(nóng)具，發(fā)出鐵的聲音，發(fā)出木的聲音。一條條田埂，勞作的聲音，沒有起點，更沒有盡頭。

村莊深處，紅高粱不停生長的大地，在田野起伏。他種下的高粱和太陽，他精心種下的勞動和歌唱，在天氣的指引下慢慢灌漿。這時候，夢，在他夢中升起。

他的生活，開始展望理想。

舉著太陽，他開始習慣性地為了高粱在田間地頭不停奔忙。

所有汗水都流進地里。所有日子都長在地里。雨水，源源不斷。陽光，源源不斷。彩霞，趕動馬車，轟轟隆隆地在天空行走，無邊的巨響碾過他的呼吸和吶喊。

日子靜靜流淌。田野，一望無際的高粱，耕開大地艱難的歲月。真的要感謝無數(shù)顆種子，它們不停成長的力量，養(yǎng)大了他的光明。

收割的時光越來越近。眼前，高粱地里，令人心跳的疼痛越來越近。往前走吧，一副籮筐，帶著他的泥腳桿，繼續(xù)往前不停地奔忙。

很多酒歌，和汗水一齊，和豐收一齊，帶著他，在田埂上不停走動著的永遠流汗的腳印。操勞的傷口不會停下來，他的篷頭垢面不會停下來，他的疼痛不會停下來，他的滿臉風霜不會停下來。對，就這樣走，就這樣他的一切都不會停下來。

陽光越來越毒，高粱的顏色越來越紅。

所有的勤勞苦做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看著他，一滴滴眼淚不言不語，他面前美麗蒼涼的情景不言不語。

時間，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的時間，長著翅膀，猶如歌聲，在田野里飛翔。

時間，無邊無際，他只好一個人在這個世界，面對飽滿的明天和豐收在望的高粱，用酒歌，為自己的命運拼命歌唱。

歌聲，從大地流來。高粱，擁抱熾熱的陽光。感情越來越濃，所有的血汗都在開花，所有的心臟都在掛果。沐浴歌聲，日曬雨淋的村莊，養(yǎng)活了沉甸甸的高粱，終于可以在秋天豐收！

緊緊地抱著高粱。他一生都緊抱這種植物。結(jié)滿繭殼的手心，左邊拿著鐮刀，右邊握著高粱，他的一生，在秋天收割的姿勢總是這樣滄桑。

飽經(jīng)滄桑的大地，收獲著勤勞苦做的汗水。勞累的時空，挑著一副副籮筐，從田野走進村莊。紅高粱，一粒粒，走進土土的糧倉。紅高粱一望無際的暗紅，像血管中流淌的酒滴，演奏著鮮紅的歌聲。這些操勞的音符，沿著一條條扁擔，從黝黑的脊梁緩緩滑過男人堅強的臂膀。

豐收的村莊，把高粱釀成瓊漿。

汗水，在人世間，不停流下滄桑的夢想。感受得到銘心刻骨的疼痛，感受得到紅高粱的身體里噴發(fā)出來的思想和情感。熱烈的心跳，體驗著高粱酒令人緊張興奮的呼吸。

酒的情感和體溫，歡笑著，一次次，流著熱淚，喊著他的乳名。心肝，活在大地，是否真的很好？是否真的準備和高粱酒活完生生世世。一輩子，甚至更久，他會時刻在高粱酒流淌出來的時候，傾聽泥土幸福的心跳。

透過高粱酒，他甚至可以看見紅高粱鮮紅的質(zhì)感，流淌著血液的歌聲，在天地之間回蕩。

所以喝啊，所以醉了。懷抱著酒壇，飄揚的酒歌，晃蕩著紅紅的醉臉。村莊，笑，或者不笑，村莊看著他跪下來不停地和身邊的高粱說話，他說的話，把地皮都烙痛了。

這個渾身酒氣的男人，長得像頭野獸，又長得像人。他走過的地方，叫聲，喊聲，唱歌的聲音，從地里，繞過漫長的田野，無邊無際。

鋒利的聲音，劃破紅色的時空。伸出他的汗水和疼痛，他把骨頭放在土地上，他把血肉放在土地上，他把心跳放在土地上，他把眼睛放在土地上。

淚水在呼吸，陽光在旋轉(zhuǎn)。他看著高粱，高粱看著天空。牽手。擁抱。沿著村莊奔跑，紅高粱，是他的一朵朵目光。注視。追逐。在他的世界和中心，用全部心血苦苦澆灌著高粱酒健康成長的生命。

夢想發(fā)酵甜蜜，靈魂流出瓊漿。高粱酒，芳香的乳名，體溫捂著體溫，心肝連著心肝。

心跳越來越快。一粒粒酒香，連著日子的七筋八脈。芬芳的時間，養(yǎng)育了高粱的骨頭和血肉。人和高粱之間，不停給酒的生命，輸送著熱血和能量。

骨肉連著心臟，故鄉(xiāng)的親人，和一滴滴高粱酒，牽著雙手，走過生死與共，走過地老天荒。

滄桑和歲月，追逐著歌聲的腳步。苦累的人生，像受傷的碎片，劃過酒滴的河流。

記憶，像一串串歷史，刻在泥土里，刻在大地上，刻在村莊和男人的額頭。

農(nóng)具，疼痛的乳名，在身邊跳動。一粒粒血液，一聲聲呼喚，緊緊地擁抱著陶罐。

古老的酒壇里，一些酒的翅膀，在里面飛翔。一滴滴酒，粗重的呼吸，住在田間地頭，住在高粱懷里。

此時，陽光和火紅色蒼天，坐在頭頂，看著喝酒的男人，跌倒了，再爬起來，走回家，沒有和他說話。

家，離這里，越來越遠。往事真的很遠了。

回憶，只剩下囈語，嘎嘎嘎，轉(zhuǎn)動著歲月，沒留下腳印。只看見一堆石頭，刻著高粱寫下的誓言，在村莊中倒伏。

歲月，看來真的十分無情，時間真的只會在他的臉上刻下風刀雕滿的誓言。

乘著酒的翅膀，心底，豐收的酒的歌聲，沿著紅高粱，從田野走回家。

村莊，高粱酒和夢想的誕生地，酒歌和男人的誕生地，把酒壇抱在懷里，把身邊的高粱，做成很多酒歌，心，真的不再疼痛。

蒼天可以作證。高粱的紅，可以作證。

紅高粱，扭動著火焰，燃燒在光的起點。燃燒在夢想與現(xiàn)實的邊緣。

遠方，燃燒的地平線，堆積著一望無際的彩霞，和彩霞潑寫的火紅色巨浪，一條條光芒，像時空，在心上飛來飛去。

遙遠的遠，穿過生死和掙扎，長在他面前。他回家之后的那片土地，寫著他的那顆心臟，寫著他和高粱酒蕩氣回腸的歌聲。

創(chuàng)作手記

關(guān)于《湘西酒歌》

酒作為土家民族祭祀和人民生活的必備品，始終貫穿于土家文明和民族生活的全部，作為土家族誕生地特有的地理環(huán)境、文化土壤和民族性格培養(yǎng)出來的個體生命，長期以來，我對酒和歌謠，對土家文化的生成，特別是酒對民族文化的應激作用，始終保持高度的好奇和經(jīng)常性的探索，我總是會被酒和歌謠蜃出的瑰麗場景與極具土家氣息的特色文明弄得熱淚盈眶。我一直試圖通過對土家民族心理的解讀和文化現(xiàn)象的研究，去感悟那些深深刻在自己靈魂深處和骨頭縫里的山水與民風，然后通過在自己心靈天空刻寫下的靈魂、信念、歌唱和秘密，來傳遞自己和民族的身份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