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葵

摘要:傳統龍舟賽的完整儀式是端午節民俗文化的核心。現代龍舟賽不但脫離原有的端午節時空,而且力求同現代體育競賽儀式兼容。針對這種去儀式化現象進行文獻研究發現:1)龍圖騰、競渡與奪標運動和端午節的結合經歷了漫長曲折的歷史演進,是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產;2)傳統龍舟賽儀式遵循中國傳統戲劇特有的“四折一楔”的儀式美學原則,現代龍舟賽通用競賽儀式不足以彰顯其全部美學內涵;3)傳統龍舟賽體現的中國體育禮樂樂群精神與現代奧林匹克體育精神歷史淵源不同,但在價值觀上存在互補性。因此,改良與創新現代龍舟賽還應依托端午節節慶時空,依照中國傳統儀式戲劇美學原理,從點睛、競渡、奪標、犒賞、龍船宴/市等儀式諸環節全方位推進。
關鍵詞:龍舟賽;去儀式化;民俗文化體系;儀式戲劇;禮樂樂群;傳統龍舟賽;端午節民俗文化
中圖分類號:G 80-054 文章編號:1009-783X(2017)01-0021-05 文獻標志碼:A
自2011年中華龍舟大賽開始舉辦以來,目前已發展成以公歷年度為賽程周期的積分制全國巡回公開賽。根據中國龍舟協會頒布的《龍舟競賽規則》,界定龍舟運動僅有2個標準。第一是從運動技術的角度規定類似劃龍舟動作。第二是從龍舟頭、尾造型設計的角度排除了龍頭、龍尾造型的專屬性。此外,從近年來的賽事運作模式看,全國巡回賽和職業龍舟隊賽績積分表設立后,中華龍舟賽的舉辦時間均按公歷時間密集排定賽程,基本上已經完全脫離了端午節體育民俗的時空載體;然而,傳統龍舟賽是依托中華民族傳統節日而興盛的體育民俗,如果大幅度地剝離了端午節的儀式慶典元素,是否還能成為弘揚和傳承傳統文化的風向標,是有待學術界深入討論的一個問題。
1文獻綜述
2008年就已恢復法定節日地位的端午節為什么沒有成為中華民族代表性民俗體育項目龍舟運動的首選時空載體是值得深思的。一個體育項目,只有其體育性和民俗性共同作為民俗體育運動發展的重要特質方可被冠之以民俗體育項目。在端午節舉辦賽龍舟活動要比在其他隨意時段舉行同樣活動具有更大的文化價值。從中國民俗學界提出的學理依據看,主要有2種解釋。第1種解釋可歸納為公共文化焦點論。該觀點認為,作為全民參與的體育類節日活動,雖然傳統端午節賽龍舟的儀式性、祭祀性特征逐漸向娛樂性、競技性演化;但該運動在中國基層社會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有比較好的對抗性和觀賞性,因此,比相對分散的、以家庭為單位的烹制和食用粽子活動更容易成為公共文化焦點事件。社會成員會超越家庭單位的邊界,在更宏大的公共文化空間聚合娛樂與互動狂歡,有利于增進人們對地緣共同體的文化認同。第2種解釋可以歸納為民族信仰紐帶說。傳統的端午節賽龍舟,在信仰層次強調的是對龍圖騰的崇拜,本質上賽智、賽巧、不賽力。這種信仰認同是在地方社會民眾的社區居民娛樂游戲中實現的。主要過程有4個階段:1)在公眾膜拜和欣賞龍形裝飾和道具中開始;2)在助威龍舟競渡的緊張賽程中實現親善互動;3)在入水爭奪錦標物的儀式中走向狂歡慶典的高潮;4)在龍船市的食物分享與紀念物交換中回歸世俗。因此,端午節是一個時間段落標志,掩飾在其特定的節慶時空背后的是對中華民族根源情感與圖騰信仰的呵護與認同。
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一項民間體育項目能夠化為一種傳襲千載的風俗,是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經過內、外部因素不斷沖擊與誘發的結果。這個過程既可以通過異文化的擴散傳播實現,也可以通過本土文化的自我發育演化生成。文化擴散論和文化演進論是研究民俗文化變遷的2個不同范式。傳統龍舟賽是一個在中國本土有著千年文化積淀的集體性的活態體育民俗。在近代西方體育項目尚未傳入中國前曾經擁有龐大的自我傳承體系和頑強的修復機制,因此,本文的研究將主要依照文化演進論的范式來探究其掩飾在蕪雜表象背后的文化變遷規律。
“文化人類學將圖騰體系看作人類利用自然解釋社會的一種思維模式。人們通過他們自身觀念中認定的人與自然物種的圖騰關聯將自身和自然相聯系。圖騰關聯的本質是將自然秩序中的多樣性充當社會秩序多樣性的解釋模式。人類社會秩序的統一性是由模擬自然秩序的象征關聯所強化生成。在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中,圖騰依然發揮著群體標記的功能”。龍舟賽和普通劃船比賽最大的不同正是前者涉及了中華民族圖騰動物——龍的形象。一個民族的傳統體育項目內容本身與自己民族的圖騰聯系如此緊密,這在世界體育文化史上還是十分罕見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端午節賽龍舟體育民俗十分值得從整體民俗文化體系演進的角度進行深入研究。
從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的整體結構來看,主要由3個層次構成。第一是物質層次的實體形象,包括龍舟、粽子、五彩繒(端午索)、艾草、屈原、伍子胥、曹娥、龍王等神話傳說形象。第二是制度層次的敬仰儀式,諸如儀式序幕階段的點睛,儀式沖突階段的競渡,儀式高潮階段的奪錦,以及儀式結束階段的龍舟宴或龍船市。第三是信仰層次的象征隱喻,這是認同文化形象本體與喻體之間存在意義指稱對應關系的觀念機制,即人們認為劃乘裝飾有龍神形象的賽船與端午節送瘟神、紀念屈原、伍子胥、曹娥等儀式實踐及價值信仰之間存在意義對應的象征主義關聯。民俗文化體系的演進主要從上述3個層次把握其中的變遷。其中物質層次實體形象的變遷可通過對該民俗的傳播載體和公共文化焦點事件的史料證據中捕捉,制度層次敬仰儀式的變遷可通過對儀式通用結構與功能的機理變化去觀測,而信仰層次的象征隱喻變遷則可通過附著在實體形象與敬仰儀式上的本、喻體間關聯意義的變動情況來分析。
2結果與討論
2.1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的演化歷程
從端午節賽龍舟龐大復雜的民俗文化體系的歷史演進路徑看,這是一個從龍神傳說的廣泛傳播,到形成龍舟權威崇拜,再發展到龍舟奪錦賽事成為公共文化焦點事件,直至端午節賽龍舟習俗最終形成、異化,這樣一個逐代累增的民俗文化演化路徑。在民俗文化演化的每一個突變節點,都有主導性的傳承載體和觸發變革的焦點事件發揮著關鍵的推動作用。endprint
首先,有關龍舟的神話至少自先秦起就有文獻記載。《楚辭》名篇《湘君》與《河伯》都是與水神有關的詩歌,體現了古人對龍型大舟的神話想象。而隨著人們對屈原愛國主義情操的緬懷與追念,以及類似《楚辭》詩篇之類的經典文獻世代傳頌,這種龍舟形象也逐代積淀,為后世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核心形象的確立奠定了信仰基礎。
其次,端午節與賽龍舟的結合經歷了龍舟逐漸升級為國家形象的權威化的過程。歷史上龍舟權威形象的樹立是通過2個焦點事件實現的。第1個事件是隋煬帝造龍舟到江都巡游。“隋朝以前百姓節日競渡,并無龍舟文字記載。直到唐代,龍舟才被宮廷、民間用于競渡。隋煬帝的龍舟活動促成了龍舟競渡的形成”。雖然當時的龍舟形象更大程度上象征了帝王的驕奢淫逸,以隋煬帝為代表的“水殿龍舟事件”也成為了亡國敗家的代名詞,但是這個事件可被視為歷史上龍舟第一次正式象征國家權威的經典案例。第2個焦點事件則出現在北宋,龍舟逐漸以正面的國家權威形象為社會公眾廣泛接受。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登基后,一方面認為民間競渡是斂財結社的行為,曾屢次頒布禁渡令,另一方面開鑿金明池訓練水師,使用龍舟作戰訓練,逐漸抵消了人們對龍舟的誤解。隨著平定南方,國家統一大業的完成,作為水師訓練場地的金明池每年春季定期向民間開放。水戰表演、競渡爭標、水秋千、水傀儡等都是當時十分時尚的水嬉運動項目。雖然當時的時間并不固定在端午節,但是龍舟競渡已成為北宋金明池各類水嬉活動項目中最壯觀的場面。
雖然北宋的金明池賽龍舟仍未成為固定在端午節的體育民俗,但是作為公共文化焦點事件,它對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最終的形成功不可沒。一是制度性地確立了賽龍舟賴以生存的公共文化空間。位于北宋都城東京汴梁郊外的金明池每年春季定期向公眾開放,這個制度本身就在周期性地臨時瓦解著昔日宮苑禁地等級森嚴的禮序結構。二是金明池內經年累月的各種水嬉表演項目日益風俗化,使得該民俗文化體系枝繁葉茂,氣血充盈。如果沒有以每年春季賽龍舟為首的各類水嬉項目引發萬人空巷的社會效應,金明池開放的時間再久也不過是一個空心化的公共空間而已。這個焦點事件的積極意義在于,在以禮樂精神為核心價值觀的中國傳統社會,當禮產生的剛性禁錮無法通過強制的結構拆解來實現,需要借助樂的充盈去抵消、轉化。正所謂“禮辨異,樂統同”。放在現代語境下可以進一步解讀為通過文體類公共文化焦點事件緩和社會差序結構造成的矛盾緊張與沖突激化的態勢,最終指向的是社會和諧,萬民歡慶。從這個意義上說,禮樂樂群精神,也是中國傳統體育精神的真諦所在。北宋滅亡后,杭州西湖順理成章升格為新興的國家級龍舟賽民俗空間,但人們對故國金明池龍舟賽的儀式盛典依然念念不忘。人們這種對失落文化圖騰的傷痕記憶從《東京夢華錄》中的文字追述,到傳世佳作《金明池爭標圖》《龍舟競渡圖》,不斷重復再現了被戰亂毀滅的金明池龍舟爭標盛典的宏大主題,這場盛世殘夢就這樣通過文字與繪畫的追憶性載體一直持續。
端午節與賽龍舟的完全融合直到明孝宗時代才實現,但是作為本應為社會大眾所共同敬仰的民俗文化體系并未沿著公共文化的發展路徑合理前行,而是不斷為封建帝王權貴精英所獨霸專享,終難逃脫萎縮性異化的厄運,直至最后的消解。明代的端午節賽龍舟主要在當時的西苑三海池里舉行,這些水域屬于皇家內部的娛樂場所,并不具有公共文化空間屬性。明朝的端午節西苑三海賽龍舟雖然已經成為國家級文化焦點事件,但和北宋的金明池賽龍舟相比,文化空間的屬性卻發生了萎縮性的變異。更加令人遺憾的是,明清的封建統治者對龍舟所涉及的龍形裝飾過于敏感,人為地阻撓、干預了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的現代化演進歷程。如《明史·谷大用傳》記載江西有人因在端午節劃龍舟,被誣告擅造龍舟蓄意謀反,而遭滿門抄斬。而到了清代,完整的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更遭到了來自封建統治者的肢解性干預。清初順治、康熙年間的端午節賽龍舟還保留了競渡與奪標2個最關鍵的環節,但乾隆時期皇家的端午節賽龍舟轉移至圓明園福海池舉辦。乾隆皇帝擔心認為賽龍舟中的競渡與奪標形式會助長諸皇子爭權奪位的不良風氣,于是從1661年開始,“宮中不再舉行龍舟競渡,而是代之以排隊依序游湖”。這個重大變化實際上也意味著演變千載終成國典的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在封建統治的最高層開始瓦解。龍舟和競渡活動的分離是該體系肢解變異的重要標志。
隨后,民間出現的突發性事件不斷加劇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的衰變進程。在遠離京城千里之外的杭州西湖,北宋金明池龍舟競渡的遺風曾一直延續到晚清的道光年間。龍舟“船頭上立有龍頭太子及秋千架。旁列十八般武器,各式旗幟。清道光時,湖中競渡,溺斃多人,官府禁止”。就在西湖禁渡令之后不久的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端午節皇家龍舟巡游儀式的基本文化空間也在西方侵略者的瘋狂洗劫中徹底摧毀。在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中,制度層面敬仰儀式的解體是最為致命的重創。龍圖騰在上古神話傳說中也只是掌管水事的雨神、河神或海神;然而,在封建專制主義時代,龍的象征隱喻就發生了重大的意義變遷。特別是明清時期,由于龍的文化形象幾乎被帝王一家所獨霸專享,早已發展成權威文化符號的龍舟也備受牽連。只有在天高皇帝遠的南國水鄉,才得以在民間存續香火,沿革至今。
2.2端午節賽龍舟民俗的儀式美學
現在,在那些端午節賽龍舟習俗完全失傳的地區,人們的節慶餐桌上,龍舟造型的餐具依然用來盛放最昂貴的海鮮類主菜款待賓朋;人們休閑度假的公園里,龍舟造型的游船始終是園內最有民族特色,載客量最多的水上娛樂設施。從表面上看,賽龍舟已經從制度儀式層面從端午節的節慶時空中完全解構出來,弱化為普通的公園龍形游船,或符號化為龍舟造型的裝飾性餐具;但是,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上述現象仍然可被視為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在物質層面的零星遺存。而每當端午節到來之時,社會公眾對失落的民俗文化的心理補償訴求便愈發強烈;因為從民俗文化體系信仰層面來看,端午節賽龍舟民俗雖然不斷萎縮變異,但該民俗所象征隱喻的同舟共濟、禮樂樂群的民族傳統體育精神并未在現代體育項目中找到與其文化隱喻功能完全等價的魂魄棲居之所。而這也正說明了賽龍舟不同于一般民俗體育項目的魅力所在,需要站在更加宏大的社會文化語境下,從儀式美學的角度深入剖析。endprint
文化人類學理論認為,儀式的主要社會功能是在人群中創造臨時性的或恒久性的社會聚合關系。人類社會的儀式總體上可分為2大類型:一類是指婚喪壽誕等個體人生禮俗類的通過儀式(rite of passage);另一類是指為增進社會交流而舉行的公共慶典類的強化儀式(rite of intensification)。按此分類,端午節賽龍舟是典型的對抗因季節變化引發災變危機的強化儀式,該體育民俗從本質上反映了人們抗疾避難、祈福消災的美好愿望。而根據維克多·特納的研究,人類社會應對各種災變危機的公共儀式在結構上具有共通性,可被看作一種特殊的社會進程單元,即社會戲劇進行觀測。這些儀式在不同階段所呈現的主題的變化規律符合戲劇美學特征,可從戲劇審美的角度來分析,一般由分離、危機、補救、整合4個階段構成。中國傳統的端午節賽龍舟雖然始終使用鼓樂伴奏,擁有精美的儀式道具和演出服飾。端午節賽龍舟需將中國傳統戲曲的編劇規則與中國民樂的曲式特征結合起來進行分析,方能更好地揭示其內在的儀式之美。根據王國維先生的考證,中國戲曲一般以“四折一楔子”為基本編劇單元,對應開場、沖突、高潮、結局,呈現一部完整的儀式戲劇。而這種特征與民樂曲式中的“起、承、轉、合”的跌宕起伏之美十分吻合。具體分析見表1。
3反思: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價值內涵剖析
從表面上看,傳統端午節龍舟賽的完整信仰體系是圍繞龍王崇拜為核心構建的。隨著基于科學主義立場的無神論在現代中國社會價值觀中占據了不可動搖的地位,原有的龍王崇拜神本主義價值體系逐漸退場,取而代之的是以現代體育公平競爭精神為核心的人本主義價值體系,在外在的制度層面表現為類似西方賽艇運動的競技規則,將端午節的慶典習俗壓縮到最小;但是,這種傳統信仰體系的異化與解構,是否意味著端午節賽龍舟體育民俗在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從娛神功能向娛人功能成功轉型,關鍵還是要深入分析奧林匹克精神是否能夠徹底詮釋中國傳統體育精神的全部價值內涵。
正當我們試圖將龍舟運動與奧林匹克賽艇運動的競賽規則兼容對接的時候,隱藏在背后的中國傳統民俗文化體系的失落卻值得國人警醒與反思。從現代龍舟賽的發展現狀看,在民俗體育的觀賞性上已經出現了去儀式化的現象。在形式上,根據《龍舟競賽規則》,除了龍船上的龍頭、龍尾裝飾和鼓的設置外,沒有其他服飾和道具的硬性要求。開場以裁判員鳴槍發令取代了莊嚴肅穆的稱船、點睛等開船禮,頒獎儀式也是標準的現代運動會背景音樂,鮮美的燒豬、甘醇的大壇美酒及慶功宴式的龍船飯被冰冷的獎杯和獎牌簡單取代。在內容上,傳統龍舟賽的核心結構被嚴重拆解、省略。根據周寶珠先生的考證,自北宋金明池賽龍舟習俗興盛起,在終點區由水手跳水游泳爭奪錦標物就是賽龍舟的高潮,傳統的賽龍舟本應由劃龍船和奪錦標2個項目組合而成,二者前后相繼,才構成端午節賽龍舟完整儀式的核心部分。而現代龍舟賽,只有劃龍舟被保留了下來,其實這只是介于儀式開場的開船禮和儀式高潮的奪錦標之間的過渡環節,是中國民俗體育在同現代奧運會賽項接軌的過程中,僅從運動技術動作本身考慮,無形中犧牲了端午節賽龍舟儀式戲劇敘事的完整性。
在西方人心目中,奧林匹克一詞與西方文明的起源關系密切,現代體育精神被冠之以奧利匹克精神象征著對西方世界遠古神話信仰的傳承與尊重。1875至1881年,隨著古希臘奧運會文物遺址不斷重見天日,法國人顧拜旦重新發現了西方體育文化的精神家園。時隔15年即1896年,第1屆現代奧林匹克奧運會在他的大力推動下成功舉行。就是這場由民間社會組織發起的體育類集會,不但重新點燃了奧林匹亞神山的圣火,讓絕跡千年的馬拉松長跑活動重現人間,而且推出了象征世界各國平等團結意義的五環徽標、代表不同東道主城市的吉祥物。從人類學的角度看,這些活動實際上是在民俗文化體系的層面不斷延續、締造著一個以崇尚現代體育精神為理念的信仰王國。如今,直接傳承古希臘奧林匹克精神為代表的馬拉松運動在中國的各大城市備受追捧,蔚然成風。
然而,在中國有著數千年歷史的端午節賽龍舟卻源自完全不同于古希臘神話的東方上古神話體系,二者在圖騰譜系上沒有任何淵源關聯。就目前中國龍舟協會大力推動的現代標準化龍舟運動來看,在器材上已將玻璃鋼龍舟取代了傳統的木質龍舟,大大提升了龍舟器材的使用壽命,這種物質層面的革新無疑是現代社會科技變革的結果;但在日程、賽項、賽制等競賽規則上則幾乎徹底放棄了傳統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中代表莊嚴、懸念、歡樂等典型敘事風格的主體儀式,只從純體育競技的角度保留了劃船競渡——這個介于儀式開場與儀式高潮之間的過渡環節。而隨著這種制度層面的傳統端午節賽龍舟儀式的逐漸瓦解,相應地更加抽象的觀念層面的隱喻關聯也就不復存在了。
根據《國際奧林匹克憲章》對“更高、更快、更強”的表述,追求人類對自我身體極限的挑戰與超越是其文化價值觀的核心,而中國傳統體育精神并不過度強調對自我極限的挑戰與超越。根據中國古代史料典籍的分類,傳統端午節賽龍舟民俗總體上被看作“樂”的一個類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樂是詩歌、音樂、舞蹈等諸種藝術體式的總稱,后世僅專指現代意義上的音樂,是對其涵蓋范圍的狹隘化,是對國史中‘樂觀念的誤釋誤判”;因此,畫龍點睛、劃船競渡、跳水奪標、開龍舟宴、游龍船市共同構建了完整的端午節慶典儀式,而劃龍舟與奪錦標等體育民俗則是端午節慶典樂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端午節賽龍舟體育民俗中所體現的樂,絕不只是狹義的、聽覺審美層次上的音樂,也不只是視覺審美層次上的舞樂,更不單指讓人產生身心享受和精神愉悅感的體育行為本身,而是將端午節賽龍舟民俗視作一套對社會治理有積極功能的,傳承與弘揚禮樂樂群思想的社會機制。端午節賽龍舟習俗若要在現代化進程中向娛人功能轉型,禮樂樂群的傳統體育精神應當脫離神本主義的闡釋立場實現邏輯自洽。
根據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有關無神論信仰體系如何確立的分析,當人類對彼岸世界的理想轉化為此岸世界的理想,人類對神本主義神圣性的膜拜便能夠轉化成對人本主義神圣性的信奉;因此,當原有的龍王崇拜的神本主義價值體系逐漸解體,代表中國傳統體育精神的“禮樂樂群”思想和代表西方體育文化核心價值的奧林匹克精神并不矛盾,而應當是互補的關系。西方奧林匹克體育精神將經歷現代性轉型后的人本主義神圣性落在了對人類自然存在性的推崇,而中國傳統體育的“禮樂樂群”精神則著重強調對人類社會存在性的信奉。具體而言,繼中國龍舟協會頒布的《龍舟競賽規則》后,剝離了端午節慶大部分民俗特質的西方體育規則框架,實現了象征“禮樂樂群”制度層面的“禮性”特質的現代性轉型;但是作為象征非制度層面的“樂性”特質的現代性轉型卻因人本主義神圣性的缺場而并未完成。娛人應涵蓋“樂己”與“樂群”2個層次。賽龍舟依托傳統端午節時空載體所呈現的是其超越家戶邊界的社會成員們的聚合參與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樂群”昭示了該民俗公共文化的終極指向。依照上述分析,端午節賽龍舟民俗節慶特征非但不應被簡單地剔除,還應當大力革新恢復,直至經歷現代化充分轉型的新型民俗文化體系真正得以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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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蕩千年的賽龍奪錦盛典鼓樂早已風流云散在歷史的塵埃中;但就在2008年,端午節又重新成為國家法定假日;而2014年至今京杭大運河又幸運地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或許,以上這些機緣,隨著中國各城市河湖水系各項治理工程穩步推進,終將為端午節賽龍舟傳統體育民俗帶來創新發展的新契機。為此,我們有必要從積極推進傳統體育民俗現代化轉型的立場出發,重新認識、闡釋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的積極價值。在重構現代端午節賽龍舟民俗文化體系時,需要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注重遵循其特有的儀式戲劇美學規律,從點睛、競渡、奪錦、龍舟宴、龍船市等整體儀式進程全方位創新變革,使古老的文化遺產以活態體育民俗的形式重煥生機。總之,民俗文化體系的演進應是一個持久而開放的過程。從重構民俗文化體系的角度復興與發展賽龍舟體育民俗,本質上是借助端午節公共慶典儀式彰顯經歷現代性轉型后的中國龍舟賽問舟共濟、禮樂樂群的公共文化價值內涵,這將與崇尚自我挑戰與超越的奧林匹克精神共同構筑人類文明共同體的精神家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