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橋的這一頭是基督徒,另一頭是穆斯林,
德里納河始終橫亙在中間
從波黑首都薩拉熱窩到維舍格勒,只有50來公里。
在奧斯曼時代,這段路趕集的農民要騎馬兩天。1906年,奧匈帝國修建的窄軌鐵路開通,農民們驚嘆“4個小時就到薩拉熱窩”。
我打聽到去維舍格勒只能在薩拉熱窩汽車東站坐車。這里的班車只開往波黑塞族共和國和塞爾維亞。在冰封的1月清晨,沒有暖氣的大巴晃晃悠悠抵達維舍格勒時,正好4小時。

鐵路開通時的盛況已成往事。如今,這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內陸小城。為了振興旅游產業,窄軌鐵路修復了,游客可以在夏天從老車站上車,在風光壯麗的山谷中駛過波黑和塞爾維亞邊境,體驗驚險的高山“8”字形鐵路。
冬天,維舍格勒是一片被遺忘的冰原。我踩著20厘米厚的積雪走上大橋,德里納河如流動的碧綠飄帶,從兩側群山中舒展而出,四下幾乎沒有人煙。河東岸是城中心,西岸離橋頭最近的老屋就是南斯拉夫著名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故居。
在維舍格勒度過童年的安德里奇以家鄉難以名狀的歷史為題材,寫出了名作《德里納河上的橋》,1961年成為南斯拉夫歷史上唯一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這個克羅地亞族孩子從小被寄養在維舍格勒的姨媽家,直到去薩拉熱窩上中學。他曾回憶:“維舍格勒的童年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光。”我想象著他每天從橋上跑過,觀察河水和星空,傾聽各色人等的交談,對這座橋的傳奇倒背如流。
1516年秋天,基督教塞族男孩巴以查被“血貢”制度選中,從德里納河渡口渡河,被帶往君士坦丁堡。從此,他改信伊斯蘭教,擁有穆斯林名字,接受精英教育,終身為蘇丹的事業服務。巴以查后來官至宰相,娶蘇丹之女為妻,下令修建了德里納河大石橋。他或許想,大橋將超越他有限的肉體生命,讓從家鄉通往君士坦丁堡的道路不再難以逾越吧。他或許已經看到,橋的這一頭是基督徒,另一頭是穆斯林,德里納河始終橫亙在他們中間。
小時候的安德里奇常在這座橋上,望著河水遠去,想著在薩拉熱窩打工的母親和早逝的父親,想象巴以查在渡口和父母訣別的時刻。身份的斷裂該是怎樣的困惑和痛苦,何況是成為“野蠻兇暴的土耳其人”?
1945年完成《德里納河上的橋》的時候,他已是南斯拉夫外交官,身份證上的民族是“塞族”。在他的書寫中,城里只有三種人:基督徒,猶太人,還有穆斯林或“土耳其人”,二者意義相同——他們絕大多數是奧斯曼時期改信伊斯蘭教的斯拉夫人。

進入19世紀,奧斯曼統治像潮水一般退下去,先是失去了塞爾維亞,然后是希臘、保加利亞、波黑和幾乎整個巴爾干半島。從第一張告示貼在大石橋中央的平臺上起,穆斯林們越來越惶恐,像退潮后被拋棄在沙灘上的魚。
他們平安活過了巴爾干戰爭、兩次世界大戰,反而在即將步入21世紀時,塞爾維亞人宣布要“徹底解決土耳其人殘余問題”。可他們不是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的嗎?誰能否認波斯尼亞穆族的存在呢?
2011年,塞爾維亞大導演庫斯圖里卡在大石橋不遠處的河畔建起了“安德里奇城”,也叫“石頭城”。
和安德里奇一樣,庫斯圖里卡也被自己的族群看作叛徒。他出生在薩拉熱窩一個穆族共產黨員家庭,但從小父親卻說他們是塞爾維亞人。后來,他終于在檔案館找到了家族史料,證實他們250年前才改信伊斯蘭教,此前則是塞爾維亞東正教徒。“我們骨子里一直是塞爾維亞人,宗教沒有改變這一點。”
穿過石頭城奧斯曼風格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混搭的市中心,拜占庭建筑群從天而降。走進城門,是奧地利風格的中央步行街,兩邊散布著西班牙咖啡館、意大利冰淇淋店、塞爾維亞烤肉館等,盡頭是希臘式的安德里奇研究院。一旁的多麗·貝爾電影院上裝飾著后現代主義的馬賽克,上面是波黑塞族共和國總統多迪克、網球巨星德約科維奇和庫斯圖里卡本人等在拔河。多迪克政府對這個項目大力支持,占了不小的股份。
安德里奇研究院后是圣拉薩爾教堂,前面的空地上立著黑山大公涅戈什的雕像。拉薩爾1389年為抵抗土耳其人戰死,涅戈什作于19世紀的史詩《山地花環》是近代塞爾維亞民族主義的巨著。書中,黑山王公們經歷一番痛苦掙扎,決定屠殺改信伊斯蘭教的同胞。
空地上正在進行《塞爾維亞圣跡在科索沃》圖片展,上面寫道:“阿爾巴尼亞人非法宣布獨立,科索沃永遠是塞爾維亞的。”
在山那邊的塞爾維亞、十幾公里外的“濕山”地區,庫斯圖里卡還建有“木頭城”,每一座小木屋都以偉大的藝術家命名。
波黑戰爭時期,庫斯圖里卡住在巴黎。同胞質問他為何不譴責米洛舍維奇,批判他1995年導演的電影《地下》是美化大塞爾維亞主義的作品。
其實,這部電影只是一個“南斯拉夫人”目睹祖國分崩離析的心碎之作。主人公在地下生活了近半個世紀,以為反法西斯戰爭還沒結束。重回現實世界后,目睹瘋子和強盜肢解祖國,他憤而與所有人為敵,把俘虜的塞族、克族和穆族士兵統統槍斃。但在那時的環境下,任何對南斯拉夫身份的懷念都被扣上大塞爾維亞主義的帽子。
波黑戰爭后,庫斯圖里卡選擇了定居塞爾維亞,在濕山尋找失落的和諧。他宣布,這里是超越政治、種族和宗教的烏托邦。
《地下》的結尾,復活的人們載歌載舞,于不存在的伊甸園中重建了花果遍地的生活。而庫斯圖里卡還想將幻想變成現實。循著奧匈鐵路的路線,或許“木頭城”和“石頭城”能彌補某種斷裂,將兩塊故土連接,聊以自慰。
庫斯圖里卡說,建“石頭城”的目的是讓波黑塞族人銘記自己的歷史。但這座拜占庭與奧匈帝國混合風的怪物其實從來不屬于維舍格勒。它根本否認波黑的奧斯曼時代,這里沒有清真寺、奧斯曼民居和土耳其浴室。宰相的石橋無處安放。
“沒人對多元化感興趣。”庫斯圖里卡2012年回應穆族的批評,“每股力量都想主導一切。”
而安德里奇書中的城市恰恰是多元化的城市。在那里,塞族孩子說橋頭巖石上的窟窿是馬爾科王子的神馬踩出來的,穆族孩子會抗議說異教徒哪來如此廣大神通,只有穆斯林英雄阿里亞的阿拉伯飛馬能做到。但他們并不互相敵對,而是共同把釣來的小魚養在橋上的石洞里。
“石頭城”是建在波黑戰時集中營的舊址上的。
1991年,南斯拉夫開始分崩離析。在宰相的大石橋邊,塞爾維亞族把穆斯林鄰居囚禁在臨時集中營里,在夜間槍決他們,尸體投入德里納河。2010年水位降低時,遺骸重見天日,乍看去像河灘上一望無際的鵝卵石。
共約3000名穆斯林遇難。1991年,穆族占維舍格勒人口的60%,塞族只有30%。現在,全城95%是塞族。
“這世上沒有哪一座橋如此血腥。”巴琪拉·哈塞其奇曾對波黑媒體說。巴琪拉的眾多親人和朋友在夜里被拖到橋邊。她在警察局里被強暴,甚至被迫觀看18歲的女兒被輪奸。戰后她成立了婦女戰爭受害者協會,要求在橋上為死難者立碑,遭到拒絕。
從大石橋東岸的山坡一路向上,會路過一座被查封的普通民宅,紅磚裸露在外。2000年后,這里陸續發掘出79具女人和兒童尸體。1992年波黑內戰時,他們在這里被塞族武裝分子強暴、槍決,或者活活燒死。
巴琪拉計劃把這里改成大屠殺博物館,市政府則希望盡早把它拆除。雙方展開了漫長的拉鋸戰。
再走幾個山頭,就能看到穆族墓地。稀稀落落的民居散落在周圍,幾乎被大雪淹沒,成了墓地的一部分。
一陣寒意涌上我的心頭。主犯盧基奇兄弟在海牙法庭受審,但從犯們大多逍遙法外。是他們嗎,山下雜貨店門口抽著煙低聲交談的中年人?1995年他們應該是20來歲。是在半山腰瞥了我一眼的老人嗎?是剛才和妻子、兩個孩子在橋上打雪仗的男子嗎……
離開維舍格勒的清晨,雪越下越大。房東德延將巴爾干式好客發揮到了極致,早早開車把我送到車站,并且因為全城停水兩天,堅持只收一半的房費。“錢不重要,客人最重要。”他強調。
“我跟你說件事。”他神秘地說,“馬上我就是安德里奇城的總經理了。還沒正式宣布,你要保密。”
這非同小可。我立刻恭喜他,祝他帶領“石頭城”蒸蒸日上。到了夏天,會有不少游客慕名而來,尤其是庫斯圖里卡的影迷。
“他是我的朋友!”德延很自豪,一張圓圓的臉興奮得更舒展了,“庫斯圖里卡昨天從濕山過來請市長吃飯。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知道,波黑工資不高,沒什么好機會。我以前在餐廳當經理,每個月工資才300歐元,養家很困難。”
“生活還是越來越好了吧?”我謹慎地問,“畢竟這里有過戰爭……”
“對,戰爭……穆斯林極端分子太多。”他頓了一下,眼神瞄向窗外,雨刷器不停地將雪花推向兩邊。這樣的神態代表著不愿觸碰的領域。我心算了下,1995年他才13歲。
“以后這里會加入塞爾維亞嗎?”我決定換個話題。代頓和平協議風雨飄搖,穆族覺得塞族得到的太多,塞族宣布唯有貝爾格萊德是自己的首都。
他的眼神又興奮起來,談起了住在山那邊烏日策的好朋友。“我們總見面,開車你來我往的,一個月喝好幾次酒……這片地區自古以來就是一體的。我希望這里會變成塞爾維亞,可能就在下次你來的時候。上帝保佑!”
大巴車在這時候來了。德延把家里過東正教圣誕節時做的餅干和蛋糕塞給我,又把我連人帶背包塞進了人滿為患的車廂。車蹣跚開上山路的時候,他還在后面揮手。
車廂里擠滿了圣誕節后回塞爾維亞上學的青少年。我們慢悠悠經過了穆族社區和墓地,繞過壯麗的雪山,向塞爾維亞邊境檢查站駛去。過了檢查站就是濕山。
我想起2011年夏天,我就在“木頭城”遠眺波黑,沉浸在對這座橋的美妙幻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