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肖波
摘要:明代初期對趙孟的評價與廣泛學習,仍然延續著元人的基調。這種現象的產生原因眾多,既有歷史的慣性,也有如明初對待文人的社會政策、明代帝王的個人喜好、科舉制度的影響等多方面的因素。明代臺閣體之形成與流行,也與趙氏書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關鍵詞:奴書說;書法評價;影響
中圖分類號:J2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17)04-0010-02
明代中期,對趙孟頫的評價開始出現了反面的聲音,吳門書派的李應楨(1431-1493)首當其沖。“奴書”一說,由來已久,而到了明代李應楨這里,他也做出了自己的闡釋,介于其身份地位,他的這種說法對吳門書派眾人以及之后的明代書壇產生了很大影響。李應楨關于“奴書”的論述以及對趙的評價,現在已找不到原文,但是根據后人論書,仍然可以梳理出大致脈絡。李應楨的晚輩文征明(1470-1559)在李氏書作跋尾中引述了李的話:“公既多閱古帖,又深詣三昧,遂自成家,而古法不亡。嘗一日,閱某(文征明)書有涉玉局(蘇軾嘗任玉局觀提舉,故稱)筆意,因大咤曰‘破卻工夫,何至隨人腳踵,就令學成王羲之,只是他人耳。”{1}同樣作為晚輩的祝允明(1460-1527)針對李氏的“奴書”說特意寫了一篇《奴書訂》:
觚管士有“書奴”之論,亦自昔興,吾獨不解此。藝家一道,庸詎繆執至是,人間事理,至處有二乎哉?為圓不從規,擬方不按矩,得乎?自粗歸精,既據妙地,少自翔異,可也。必也革其故而新是圖,將不故之并亡,而第新也與。故嘗謂自卯金當涂,底于典午,音容少殊,神骨一也。沿晉游唐,守而勿失。今人但見永興勻圓,率更勁瘠,郎邪雄沉,誠懸強毅,與會稽分鑣,而不察其為祖宗本貌自粲如也(帖間固存)。邇后皆然,未暇遑計。趙室四子,莆田恒守惟肖,襄陽不違典刑;眉、豫二豪,嚙羈蹋靮,顧盼自得。觀者昧其所宗:子瞻骨干平原,股肱北海,被服大令,以成完軀。魯直自云得長沙三昧。諸師無常而俱在,安得謂果非陪臣門舍耶?而后人泥習耳聆,未嘗神訪,無怪執其言而失其旨也。遂使今士舉為秘談,走也狂簡,良不合契,且即膚近。為君謀之,繪日月者,心規圓而烜麗,方而黔之,可乎?啖必谷,舍谷而草,曰谷者“奴餐”,可乎?學為賢人必法淵賜;晞圣者必師孔。違洙泗之邪曲,而曰為孔、顏者“奴賢”“奴圣”者也,可乎?”{2}
借上面史料推斷,李氏認為的不“隨人腳踵”,是不能在字里行間出現一點古人筆意的,一旦出現,便是“隨人腳腫”,而不是“自己”了。必是李氏言論有所過激,所以祝允明即使身為晚輩兼女婿,也要著此一篇,以正岳丈之失。祝允明還曾說道:“太仆資力故高,乃特違眾,既遠群從(宋人),并去根源,或從孫枝翻出己性,離立筋骨,別安眉目,蓋其所發奴書之論,乃其胸懷自喜者也。”{3}他認為李氏是“資力故高”,所以學書才能“特違眾”,與常人不同,又能自出面目。再加上“乃其胸懷自熹也。”細品此語前后,可知祝允明還是認為李氏之言不是大多數人能接受的常理,而只是“特殊情況”,學書還是要“踐古人”的。
稍翻之后的明代中期晚期書論,可以發現,“奴書”一詞開始大量出現,并且很多與趙書有關。稍晚一些的王世貞(1526-1590)說:“自歐、虞、柳、旭、素以至蘇、黃、米、蔡,各用古法損益,自成一家。若趙承旨則各體具有師承,不必己撰。評者有書奴之誚,則太過。然謂直接右軍,吾未之敢信也。”{4}孫礦(1543-1613)在《李范庵卷》跋語中說;“司寇公稱貞伯眼底無千古,至目趙吳興為奴書。”{5}馮班:(1602-1671 )“趙松雪更用法,而參之宋人之意,上追二王,后人不及矣。為奴書之論者不知也。”{6}“趙松雪書出入古人,無所不學,貫穿斟酌,自成一家,當時誠為獨絕也。自近代李楨伯(應板)創‘奴書之論,后生恥以為師。”{7}清代朱履貞在《書學捷要》里說:“前人評書,亦有偏徇失實、褒貶不公處,至如趙文敏書法,雖上追二王,為有元一代書法之冠,然風格已謝宋人。至詆以‘奴書者,李貞伯之失實也;譽之為‘祥云捧日、儀鳳沖霄者,解學士之偏徇也。”{8}其余便不一一舉例,從中可得結論如下。首先,毫無疑問將趙書稱之為“奴書”者,正是從李氏開始,且“奴書說”除了針對趙書外,還針對書家學古(隨人腳腫)。其次,從這么多書家特意提到“奴書”一說,并多為之“反正”,可見這種說法在社會上流傳極廣(否則又何必別置一喙),馮班身處晚明,他也說的很明白了,自從“奴書說”出現后,出現了“后生恥以為師”的現象。因此可以進一步推導,這種說法的提出和大量流傳,使后世之人逐漸形成了對趙書的一種“刻板印象”,這當是明后期“趙孟頫”及“趙書”評價由褒轉貶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后我們來討論另一個問題。李氏雖然反對“隨人腳踵”,但他書法的取法卻十分耐人尋味。文征明說他“多閱古帖,遂自成家”,“潛心古法,而所自得為多。當為國朝第一”。又說他“李楷法示歐、顏。”{9}如此則李氏也是學過古人法帖的,且很“潛心”,那他何以后來又提出“奴書”說且反對“隨人腳踵”呢?而且現代人的研究也多將吳門書派的重視古法,追溯到李應楨、徐有貞等吳門前輩身上,這是否矛盾呢?然后看孫礦的話:“然余嘗見其(指李)數札。大約從二沈來,亦間作賓之(李東陽,字賓之)、原博(吳寬,字原博)腳手。夫學古人何名為奴?”{10}。上述幾人都是“臺閣體”之代表。李氏存世作品不多,但都面貌平平,“國朝第一”實在不敢恭維,就算學古,也只能說學的還不夠“到位”,文作為晚輩對吳門前輩多所“捧吹”、“回護”,也是世間常理,{11}文征明的說法是否靠得住,還需討論。但李應楨三十五歲即入太學成“中書舍人”,官職所限,學不學古且不說,他學習過“臺閣體”一事反倒是確鑿無疑的了(且學的二沈、李、吳等時人)。王世貞(1526-1590)又在《三吳楷法二十四冊》跋語中又說“李太仆貞伯凡二紙,一紙臨《蘭亭記》而行筆皆趙吳興。公生平以“奴書”誚吳興,此何也?”“奴書論”自李應楨而發,但李氏卻學過趙,這讓王世貞大為疑惑。隨后他在下文立馬對此進行了討論:“《陳言疏》謂中書舍人多至八十余員,蓋當時傳奉之敝,人所蹙頞捄嗉者,抗言之無隱”{12}。“蹙頞(同“額”)捄嗉”為皺眉惆悵之意。“傳奉”者,指不由吏部銓選,而由皇帝或掌權太監視進呈珍異的多寡,以諭旨直接任命官吏的做法。{13}照王世貞的理解來推論,李應楨雖然成為中書舍人且學習過“臺閣體”,卻明顯感到了這種選人制度的弊端,許多人借不正當手段獲取官位,使“中書舍人”人數增至八十多人。李應楨為人“性剛介難近”(文嘉語),故他雖然自己也當過“中書舍人”,卻仍要對這種惡劣的社會狀況直言不諱(“抗言”)、大發批評。
所以,李應楨之所以提出“奴書”一說,原因正在于他對“傳奉”制度和宦官專政的不滿。而“中書舍人”與“臺閣體”(且是以趙體為主,否則為何揪著趙書不放)常是“魚水一家”,再加上他也學過“臺閣體”,深知其弊,自然也就“恨屋及烏”了,這種邏輯可以概括為:“恨時政”——“恨臺閣體”-“恨趙書”。總之,按王世貞說法,李應楨之“奴書”說的出現,除對書法本身的批評外,也是一種政治諷喻。
至此我們大致能明白,李應楨之所以反對“隨人腳踵”,未必就是他真的反對“學古”,而應是基于對當時社會風氣(政治之腐敗、“臺閣體”書風之泛濫)的不滿,產生的一種“反動”心理。他之斥趙書為“奴書”,也并非是單純從藝術水平的角度出發,而是基于上述諸原因。不管多么高雅的藝術,只要被當代人所“濫用”,都容易使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厭惡(雖然藝術形式本身沒錯),多則俗,俗則惡,“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這樣的例子實在屢見不鮮。
此外,且不管王世貞對李氏“奴書說”的推論是史實,還是他的“一廂情愿”。王氏一見李氏學過趙書,為什么立刻將“奴書說”與“中書舍人”、“傳奉制”等事(而不是別的原因)聯系在一起呢?所以,不管李應楨是不是那么想的,至少王世貞是感受到了“傳奉制”的腐敗與“臺閣體”的盛行(且多“趙書”風格),所以他才會對這兩者之間有著敏銳的感受。也從側面反映了趙體書風與明初“臺閣體”之間的密切關系。
注釋:
{1}(明)文征明.文征明集·卷二十一·跋李少卿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20
{2}(明)祝允明.懷星堂集·卷十一[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274
{3}(明)祝允明.書述[G]//崔爾平編.明清書論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56
{4}(明)王世貞.藝苑卮言·附錄二[G]//華仁德編.歷代筆記書論彙編.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175
{5}(明)孫礦.書畫跋跋[G]//崔爾平編.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401
{6}(清)包世臣·藝舟雙楫[G]//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549
{7}(清)包世臣·藝舟雙楫[G]//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557
{8}(清)朱履貞在·書學捷要[G]//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661
{9}(明)文征明.文征明集·補輯卷二十四·題祝枝山草書月賦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375
{10}孫礦.書畫跋跋[G]//崔爾平編.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401
{11}何良俊《四友齋書論·卷十六》言:“蘇州士風……而后輩亦皆推重先達,有一善,則褒崇贊述無不備至”。
{12}(明)孫礦.書畫跋跋[G]//崔爾平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393(此為孫礦抄錄王世貞跋語)
{13}(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九載:“ 成化 末年,太監 梁芳 輩導引京師富賈,收買古今玩器進奉,啟上好貨之心,由是倖門大開……生員、儒士、匠丁、樂工、勛戚、廝養,凡高貲者,皆與并進,名曰傳奉。蓋命由中出,不由吏部銓選,故名。”李氏任“中書舍人”期間,傳奉制度與宦官專政已然十分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