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

街道

從前的街道簡單整齊，道路兩邊是高大的柳樹和槐樹。柳條發芽的時候，我們經常爬上樹去，折下細細的柳梢，抽去中間的枝條，做成笛簫一樣的樂器，然后吹出咿咿呀呀的音調來，滿齒都是柳樹的清香；等到槐花開放，整條街道上都是甜蜜的氣味，蜜蜂飛來飛去，蝴蝶在陽光下扇動美麗的翅膀，連地上的泥土和青草都散發出花朵的味道，這一切讓我們饑腸轆轆；而到柳絮飛揚的時節，我們赤身裸體在街道上奔跑嬉戲，就仿佛置身于溫暖和輕盈的雪花之中。

鳥在天上飛翔，在樹上筑巢，它們的糞便經常會落到我們的身上，它們不停地喧嘩吵鬧，我們用石塊和彈弓攻擊它們，爬到樹上拆毀它們的巢窠，但是這些都無濟于事，它們是如此的多，似乎永遠都驅趕不盡；而高高在上的老雕永遠在炫耀它優美的姿勢，時時覬覦并且叼走院落里的母雞，這更讓我們束手無策。它進攻的姿態殘忍、凌厲、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如果我們忘記從前的饑餓、痛苦、種種不幸的記憶，而只保留關于那些蔚藍的天空、蒼翠的植物和大地上溫暖的部分，這小小的鎮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快樂而混亂的動物園。狗在鎮子上成群結隊，旁若無人。一只貓在樹上睡覺。另一只叼著老鼠一閃而過。還有一只在草叢中追逐一只蝴蝶。有一只公雞咬死了一條蛇。一只狼有一天像狗一樣在街道上走過，被發現之后逃之夭夭。一頭健壯的驢和一匹瘦弱的馬在街道上交配。一團新鮮的牛糞留在地上，旁邊開了一朵花。兩只羊在打架，一只的眼睛被另一只的角捅破，流出了血。一群麻雀忽然從頭頂飛走。一棵樹在雨后倒地，濕漉漉地，樹葉上的水珠在夕陽里閃亮，仿佛是憂郁的眼淚。一些鳥在樹梢上鳴叫。

現在，街道兩邊修起了整齊的兩層或者三層的樓房，一層向街的房子都是店鋪，煙酒糖茶、五金百貨、家具沙發、汽油柴油、公用電話、汽車修理、牛羊雞肉、盜版碟片、私人診所、停車住宿，等等等等，一條不足200米的街道上，諸如此類的店鋪就有幾十家之多。

鎮子里的人口急劇增加，許多陌生人來來往往，有一些外鄉人因為購買了店鋪，而成為鎮子里的永久居民，他們帶來了尿布、女人、三輪車，也帶來了城鄉結合部的時尚、隨處丟棄的垃圾、假冒偽劣商品。許多鎮里的年輕人喜歡上了這種新鮮的生活，他們在一起喝酒，在深夜的街道上吵架、斗毆。一座小型的城市里擁有的一切，這里也都有了；而城市里沒有的或者至少在形式上被禁止的，在這里往往顯得更自由，比方，隨處可見的大小便，到處堆積的垃圾，在夏天的街道上，它們散發出令人惡心的氣味；還有，一群賭徒被迅速的催生，他們放棄農活和小本生意，而致力于大大小小的賭場經營，很多人為此傾家蕩產，少數幾個則因此發跡。鎮子上曾經德高望重的人，有一些早已死去，剩下的則看上去老態龍鐘，而且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少。奇怪的病癥越來越多，在某一年里，鎮里有數十位正當壯年的人忽然接連死去。有一些人舉家搬走，有一些人搬進來。過年的時節，街道上冷冷清清，空曠無人。

相較而言，我更喜歡從前的家鄉。現在，一切都消失的干干凈凈，包括我們曾經仇恨過的那些麻雀們。大地上只留下了人們空洞的喧嘩，植物和動物的氣息蕩然無存。我要是對一個孩子說起從前的景象，他肯定會認為我在敘述一個久遠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