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八十一難磨不掉真性情

1986年版的連續劇《西游記》是一個“事件”，1987年版《紅樓夢》是一個“事件”，1994年版長達83集的《三國演義》也算一個“事件”。事件，按照當代著名哲學家齊澤克的說法，是“一種超出原因的結果”——原因不再能夠約束結果。一部電視劇的醞釀、籌資、組織人馬、制作、出品，不能決定、更無法預期它問世之后在社會上、在人們的生活和內心中所激起的波瀾。

作為《西游記》的導演，楊潔卻是預期到了結果的，但她抵觸這個結果，因為它給她以壓力。楊潔曾告訴4位主演：你們要紅了，會舉國皆知——我說的就是你，六小齡童。這話與其說是激勵，不如說是警告。你們要紅了，所以要有所畏懼，畏懼到時候的名聲；你們是想要怎樣的名聲？如果想要好名聲，就認認真真、吃苦受累地拍。

楊潔對于拍戲吃苦有個最硬的解釋：為了藝術。她都不知道，除了為藝術外還能為什么。她后來上《藝術人生》之類的訪談節目，開口說的都是互為表里的甘與苦。25集《西游記》，無論戲里的橋段是凝重還是輕松，是深情還是詼諧，美學都是統一的，首尾一致的，有著傳統美學意義上最經典的“優美感與崇高感”。

后來唱遍大江南北的插曲《女兒情》，由她親自作詞：“人間事常難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當年七八歲、純粹看個熱鬧的孩子，只要心智不出大的紕漏，早晚會對這兩句話感同身受。用一個個圓滿的動作，去抵達所有人經驗里的交集點。這就是宏大敘事。

在《西游記》最后一集中，站在河邊的豬八戒說：“猴哥，咱們駕云過去吧。”悟空答：“駕云過去，就取不到真經了。”一種美學意識形態就這樣潛入電視觀眾的心里：他們為了追劇，剛剛省吃儉用買了臺電視機，猴哥的話，剛好確認了他們此舉的價值。對楊潔來說，6年拍25集電視劇，換得觀眾投下血汗錢來追，沒有比這更符合世道、更讓她心中釋然的了。如今世道依舊：6個月拍成一部網劇，換來人們手機支付會員費，隨手拖拉進度條。

從問題到答案之間的距離，變得非常之短；如果不夠短，也總會有人發現，并設法把它變得更短。如今人們用“匠人精神”來安慰那些跟不上時代的手藝人，讓他們繼續安心做繞遠路的工作。一個老笑話說，師徒四人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抵達西天見到佛祖時，佛祖說，我已經把經文都發你們郵箱了。哪有什么真經，值得你放棄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

4月17日，88歲的楊潔逝世。紀念文章鋪天蓋地。媒體反復說，楊潔夫婦晚年住一間普通房……仿佛這里頭有什么新聞點似的。實際上，要是媒體不問，楊潔也從不說，《西游記》根本沒讓她掙到什么錢。本來不存在的問題，被生生制造出來了。姜文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過一句“站著就把錢掙了”——可有人問你掙錢的事了嗎？

而對楊潔來說，站著跟掙錢無關，站著就是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