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德意志精神的音樂體現

鄧軍

[摘 要]格魯克歌劇改革一直被看成是18世紀末“古典主義”潮流的先聲。作為一個德國人，格魯克更多站在德意志民族崛起的背景下，以一個精英知識分子身份，在主觀意愿的強烈推動下開始自己的改革。這時公眾的審美并沒有普遍改觀，意大利歌劇仍然是歌劇舞臺的主流，格魯克的工作應更多地歸于個人創造性，只是這種創造恰好契合了時代和歷史的發展規律。

[關鍵詞]格魯克；歌劇改革；華麗風格；反華麗風格；善感風格

18世紀中葉的意大利歌劇改革最卓有成效的試驗者當屬德國人格魯克（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1714-1787）。當時，著力對意大利歌劇進行改革的并非只有他一人，在十多年前，一批來自意大利的音樂理論家們就已經開始在論著中討論意大利歌劇應該探索的新方向①。然而，格魯克之所以在歷史上如此著名，有兩個特征值得關注：首先，他將改革理想付諸于實踐，并獲得了歷史的認可。當今學界依然習慣將他的改革理想和實踐與不久之后到來的“古典主義”音樂理想關聯起來，認為他的做法開啟了古典主義的先風。相比之下，意大利人自己提出的改革則更多局限在理論文字上，而且實際成效甚微，只是在具體的某些技術寫法上有所變革，這與之后宏偉的“古典主義”浪潮難以接軌。其次，不同于意大利的理論家和音樂家們，格魯克是一位地道的德國人。在19世紀以前，德國不是一個擅長音樂戲劇的國家，音樂家們一如既往地推動著器樂的發展，并讓器樂擺脫聲樂找到自己獨有語言語匯。然而，對歌劇的發展做出重大貢獻的德國人則屈指可數，也許正因為格魯克深諳德國音樂的審美，所以才能融會貫通，幫助其成功改革意大利歌劇。

格魯克在音樂上堅持理性而富有崇高人性的處理透露著后來“古典主義”審美理想的追求。因為，格魯克的歌劇改革動力并非來自于公眾審美的變化，而是基于18世紀中葉在德國中產階層精英人士中興起的反意大利潮流。這是一次人為掀起的潮流，是一小眾懷有民族自覺和革新意識的音樂理論家和作曲家共同強力推進的運動，它的過程得到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支持，最終影響到公眾的觀念，改變了公眾的審美。這股反意大利潮流就是以一次“反華麗風格”（anti-galant reaction）運動的形式展開的，它顯著地展現了德國人迫切想要擺脫外來文化控制和德意志民族崛起的歷史追求。

德國在18世紀以前一直是歐洲實力相對弱小、結構十分松散的政治地域。17世紀初的“三十年戰爭”①雖然引發包括法國、西班牙等國的相繼參戰，但主要戰場卻一直在德國境內，這對德國國力和文化造成致命打擊。此時的德國如饑似渴地吸收強國的影響，意大利和法國等外來音樂文化就在17世紀中葉之后開始不斷滲透到德國中上層社會的日常生活中，到18世紀，這些外來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德國上一個世紀陳舊、保守、落后的生活方式。有條件的德國宮廷和中產階級家庭開始用閱讀、沙龍、煙草、咖啡等法式休閑來代替以往在酒窖或酒館度過空閑時間的粗野方式，社交場合的著裝也越來越習慣于佩戴復雜精致的裝飾，尤其是女士們也會競相定制漂亮豪華的“方當詩”頭飾以便在公眾場合爭奇斗艷或一決高下。人們還開始習慣在用過晚膳之后湊在一起演奏一些意大利風格的小型器樂作品或演唱幾首短小輕松、宣詠結合的康塔塔或歌曲，或者走進演出意大利歌劇的劇院里尋歡作樂一番。

這樣的變化當然會對德國音樂大環境產生深刻影響，到18世紀中葉時，德國已經完全融入歐洲文化的大潮中——追隨意大利式的輕松藝術追求，德國人將它們稱為“華麗風格”（Galant style）②。將近一個世紀的學習效仿給德國帶來新的問題，一批有識之士認為它已經阻礙了德國音樂文化的進一步發展，那就是對意大利充滿音型重復和優美旋律的主調風格的迷信。對當時德國人迷信意大利人的盲目創作和本國作曲家的潮流，漢堡的音樂理論家馬泰松（J.Mattheson，1681～1764）在《新式樂隊》（Das Neu-Eroffnete Orchestre）中就已經留下相關記錄：

這在我身上如實發生過：某些人對我的糟糕作品也表示了高度和不吝言辭的贊賞，因為他們誤以為這是出自博隆奇尼（Bonocini）、扎尼（Ziani），或一些其他意大利人之手。但是只要他們得知真相以后，他們就不再像之前那樣對我的作品感興趣了。③

比馬泰松晚一代人的德國音樂評論家沙伊貝（Johann Adolph Scheibe，1708-1776）1749年曾在馬普格創辦的《斯普雷音樂評論》（Der critische Musicus an der Spree）中提到類似的情況，這一次他不是說某個具體作曲家的作品而是更直言不諱地指出整個德國都彌漫著這種崇洋媚外的風氣：

無論德國人通過怎么仔細地思考寫作的作品，都僅僅淪為壞例子和沒什么價值的東西，盡管自然和激情在其中以最佳的方式得以表達也無濟于事。④

以馬泰松1713年留下的記錄到沙伊貝在世紀中葉記錄的情況來看，德國人迷信來自國外尤其是意大利音樂文化的風潮蔓延了近半個世紀之久。文化上缺乏獨立性的現狀與當時德國在經濟、政治等方面的崛起背道而馳，這激發了德國人在文化上宣示自己獨特地位的愿望，他們像當時已經最先完成資產階級革命而變得朝氣蓬勃的英國一樣，急切想找到能代表自己國家立場的文化風尚和樣式，音樂自然不會例外。因為這樣的精神動力在一些德國音樂界的有識之士中不斷形成共識，呼吁德國音樂家們找到“德國風格”的愿望也愈發強烈。音樂理論家馬普格（Friedrich Wilhelm Marpurg，1718-1795）在1749的《斯普雷音樂評論》寫道：

美麗的音樂只屬于意大利民族的觀念已經逐漸在我們當中消退了。對結束于‘ini和‘elli詞尾的杰出人名的崇拜已經消失，先前德國人只在樂隊中占據溫和的內聲部席位的情況在王子宮廷的樂隊中也改善了，德國人開始坐到樂隊的前排方陣。人們不再將注意力放在對外國人的夸耀上，我們的抄譜員以前只會忙于將毫無頭腦的意大利人那些令人頭暈眼花的樂譜頻繁地以最清晰的樣子抄寫下來，而如今他們也開始注意他們本國人的那些創作了。①

正是這一批代表新興中產階級觀念的有識之士，在理論和實踐上開始探索與意大利風格不一樣的道路。到1750年后，受他們影響，很多德國人對盲目崇拜意大利風尚的現象反感至極，對被過分丟棄的德國傳統——對位法又燃起興趣。在當時，越來越多的理論家和作曲家加入到致力于走出德意志自己民族特點的音樂實踐道路上來，這帶動了一股德國“反華麗風格”運動的潮流。今天通史中經常提及的C·P·E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1714-1788）擅長的“善感風格”（Empfindsamer）就是器樂創作對這一潮流的一次回應。

“反華麗風格”的現象不僅出現在器樂領域，在歷史深厚的歌劇領域也有相應的反映。格魯克的意大利歌劇改革就是這股德國新興的浪潮在歌劇領域的另一種回答。

格魯克改革正歌劇的想法萌生于世紀中葉，這正是德國人對本國充斥著純粹意大利趣味的現狀感到不滿的時期。事實上與德國人迷信意大利器樂一樣，就在格魯克那個時代，德國各大宮廷幾乎都在上演意大利歌劇，像普魯士和薩克森這樣實力雄厚的宮廷還專門聘用了歌劇作曲家。其中受到意大利人首肯的哈塞就服務于德累斯頓宮廷，他的創作幾乎全然繼承了那不勒斯正歌劇的傳統寫法，作為在創作上獲得國際聲譽的德國人，哈塞在歌劇的創新上并沒走出德國人自己的路子。柏林宮廷的歌劇作曲家格勞恩并沒有完全遵照意大利的傳統，腓特烈二世雖然喜歡聽到優美的歌唱但是卻不喜歡冗長的返始詠嘆調，于是格勞恩在歌劇中主要使用的是規模只相當于意大利返始詠嘆調三分之一、結構仍以“A-B-A”構架的小詠嘆調（或稱謠唱曲，cavatina），同時他的歌劇在伴奏上也更簡潔些。但是這些創作都無法對德國人想要在意大利人的基礎上創造出符合自己民族審美特性的歌劇愿望作出滿意回應。格魯克則成為第一位系統提出改革理想并付諸成功實踐的德國作曲家。

格魯克在1762年的《奧菲歐與尤里迪西》（Orfeo ed Euridice）中就已經展現了他改革歌劇的很多想法，目的是將所有手法都盡可能納入一個統一表達戲劇的需要上來：序曲預示了大致的情節矛盾；取消了造成分曲嚴重割裂的清宣敘調而全部采用樂隊伴奏，并不再使用通奏低音；取消他認為不必要的炫技花唱，一切歌唱都考慮到情節發展和真實情感表達的需要并且不允許演唱者隨意更改裝飾；根據場景情緒的需要將獨唱、合唱、樂隊等以往意大利歌劇中相互割裂表現不同場景的手段綜合起來，構成“復合場景”烘托戲劇效果；提高了合唱與樂隊在推動戲劇情節和情感表達方面的作用等等。

格魯克將他的理想總結在1767年《阿爾切斯特》的出版前言中，其中充分表明他的歌劇最重視的就是戲劇性的表達、劇情的合理呈現和真實情感的抒發：

一直以來，這些濫用已經將意大利歌劇中最壯觀最美麗的表演變成了最可笑和最無聊的炫耀。我試圖讓音樂發揮它真正的功能——加強詩歌的表達和呈現劇情，而不是用一些多余的裝飾音打斷戲劇的表演和淡化激情……我并不想讓飽含激情的演員必須無聊地站在舞臺上等待一段冗長的利都奈羅結束后才能開始他的演唱，也不想在他的歌詞中保留那些看似可愛的元音，或者讓他演唱一段很長的華彩以展示他靈巧的聲音。同樣，我的樂隊也不是為他演唱花腔前的呼吸而準備的。詠嘆調的第一部分總是被重復四次或者更多，我不希望為給這些重復留出足夠的時間而匆忙結束第二部分，因為這里往往是最富激情的地方，歌詞的意義也非常重要。

……

我將盡最大的努力去尋找美麗的簡潔。我不會為展示復雜而犧牲清晰性；發明那些并不適合劇情和情感表達所需要的新奇手段沒有任何效果。為了確保戲劇的整體效果，我認為沒有什么規則是不能放棄的。①

格魯克所提出的歌劇改革理想與德國人對流于形式的“華麗風格”器樂表達不滿如出一轍。當時德國人批評“華麗風格”主要不外乎幾點：過分注重外在表現；一味追求感官的滿足和聽覺的愉悅；形式化的成分嚴重，創作技術上總加入不切實際、畫蛇添足的裝飾，總是出現一些妨礙音樂向前發展的機械呆板的音型，不顧音樂本身內在動力有機發展的需要而使用一些令人感到奇怪的音響。表演上更是極少考慮應該如何正確通過音樂來表達情感，總是把不適合的表演方式用在錯誤的時候和地方。總而言之，意大利式的寫作對當時的德國人來說已經止步于流于表面形式和缺乏生命力的現狀，而真正復活音樂打動人心、表達內心情感并且富有深刻精神內涵的音樂趣味才是他們應該奮斗的方向。在格魯克的改革歌劇中，同樣是要把流于形式的一切多余之物去掉，改變歌劇只重外在表演忽視內在表達的現狀，讓音樂回到戲劇這個原初理想上來。在器樂上，德國人的理想是讓“華麗風格”的器樂走向深刻的精神性和真實的內心表達；在歌劇上，德國人的理想同樣是讓意大利歌劇走向深刻的戲劇性表達和真實情感的抒發。他們的最終目的都是要讓音樂能有實實在在的情感并賦有內涵深刻的精神性。

雖然器樂上的“善感風格”和正歌劇上的改革其二者的出發點是一致的，都是18世紀下半葉“反華麗風格”浪潮的具體體現，它們也確實都出自德國人之手并遵循了德國人不滿于模仿意大利的想要走出德意志民族道路的愿望，然而二者的具體實踐路徑卻完全不同，因為它們基于不同的實踐觀念。“善感風格”流行的北部宮廷當時正盛行文學上的“狂飆運動”，C.P.E巴赫等人也與這批文學家多有交集往來，因此，“善感風格”中承襲了“狂飆運動”中對極端內心化和悲劇色彩、傷感氣氛的美學追求。這使得“善感風格”更具有德國式深沉的浪漫主義色彩，音樂的情感中多了些自由、沖動、悲傷、傾訴的成分。格魯克對歌劇的改革是在更南邊靠近意大利的維也納完成，那里的文化氛圍更多受到一股帶有復興古希臘文化的“古典主義”色彩。

1739年在歐洲文化進程中發生了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距離那不勒斯僅23公里的龐貝古城被發掘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大量古希臘文化遺跡和文物重見天日，這一事件震動了整個歐洲。雖然當時意大利當局嚴格限制外來人員隨意進出遺址，然而一位德國人克服重重困難仍然在1758年得到近距離研究古城遺址的機會，他就是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之后的幾年中，這位德國理論家不斷撰寫有關古城研究的論文，在1764年他出版了影響深遠的著作《古代藝術史》（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hums）。溫克爾曼的工作帶動了歐洲一股尋根古代、追求古典審美理想的浪潮，與意大利毗鄰比肩的維也納受到這股浪潮的影響遠大于北邊的柏林宮廷。當時生活在維也納的格魯克顯然對這股潮流有所接觸，當他以一個德意志人的身份想要對意大利正歌劇提出自己的看法時，他選擇了朝著更具“古典主義”趣味的方向前進。因此，格魯克的改革歌劇里并沒有“狂飆”文學和繪畫表現的那樣直擊內心的恐懼場景，沒有“善感風格”中多愁善感、心神憂傷的個人化抒情。它的音樂強調真實情感的表達，但是卻有著良好的自我克制，避免無謂的濫情宣泄。我們可以回想一下《奧菲歐與尤里迪西》中，當奧菲歐沒能遵守諾言回頭看向尤里迪西并再次失去愛人之后，主人公唱出的那首著名詠嘆調“我失去了尤里迪西” （Che faro senza Euridice）。這本該是一首絕望的詠嘆調，就像蒙特威爾第的《奧菲歐》中同一位置寫作的利都奈羅唱段“這是特拉齊亞的領地”（Questi i campi di Tracia）那樣具有令人心碎的悲傷力量，可是格魯克卻使用了更明亮的C大調，而且旋律聽起來相比悲傷反而多了些許溫暖：

這是對悲慟情緒的一種崇高表達，反映出奧菲歐作為凡人的神性品格。在《奧菲歐》完成20多年后，它的腳本作家卡爾扎比基（Ranieri de' Calzabigi，1714-1795）在一封寫于1784年7月15日的信中寫道：

我多次為他大聲地朗讀《奧菲歐》中不同的段落，并提醒他注意我在朗誦時的停頓、速度和節奏等，我希望他能在創作中用音樂表現出這些不同的效果。我也請求他控制那些炫耀獨奏者技巧的快速跑句、花腔、利都奈羅以及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的那些哥特式的、粗野的和過分華麗的意大利音樂。①

看來追求恰到好處的情感表達，克制泛濫情緒的宣泄，體現古典式崇高人格的愿望是卡爾扎比基與格魯克二人共同的愿望。對于他們來說，在“反華麗風格”的潮流中，正歌劇的出路采用更古典化的表達方式比“善感風格”中采用“狂飆”式的宣泄要好得多。

就此，我們把之前的觀點反過來說也是成立的：雖然器樂中的“善感風格”與改革歌劇中的“古典化”傾向落腳點各自不同，然而它們的出發點無疑都是為了改變當時“華麗風格”的泛濫和僵化、過度簡單、表演化、娛樂化的趣味追求。

格魯克的歌劇改革之所以會出現，之所以會呈現古典化的傾向，與當時德國中產階級知識分子中越來越廣泛傳播的一股反意大利音樂風格的潮流——“反華麗風格”運動有著直接而緊密的關系。這一事件的出現與當時一批強烈要求在音樂表達中實現德意志民族特性的精英知識分子有關，他們對于普羅大眾來說只是一小眾人（直到海頓的晚年時代，意大利正歌劇仍然是歐洲歌劇舞臺的主流），并且在推動改革的過程中很大程度上也依賴于個人主觀意愿的強烈推動力。但是，應該看到他們的這些革新也正因為符合了時代精神的發展，順應了社會歷史的變革，契合了音樂發展的自然趨向，所以能被歷史地選擇成為之后潮流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