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歌雅 李云濱
[摘 要]中國死者肖像保護的規則,最早是通過人民法院在這類案件中的裁判確立的,后來被司法解釋部分吸收,形成了明確承認、保護死者的肖像權,同時保護死者近親屬對死者的敬愛追思利益的普遍做法。近年來,死者肖像權中的財產價值逐漸受到相關立法和司法實踐的保護。在比較法中,死者肖像保護的相關理論和司法實踐也在快速發展,形成了一些有益做法。我國應該在繼承中國司法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借鑒吸收比較法中好的經驗和做法,堅持直接保護的方法, 堅持一元的保護模式,規定部分權利能力制度, 規定死者肖像保護的具體期限, 規定死者肖像保護請求權的主體,規定死者肖像財產性部分的保護規則。
[關鍵詞]死者肖像;比較法考察;制度不足;制度完善
[中圖分類號]D9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4-0159-06
On the Improvement of the Portrait Protection institution of the Deceased in China
——Comment on Article 185 in the General Civil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WANG Ge-ya , LI Yun-bin
(Department of Law,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Abstract:Rules for the portrait protection of deceased in China, firstly is established in this kind of cases in the judgment by the peoples court, later, the rules were absorbed by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forming a common practice of admitting and protecting the portrait right of the deceased, while protecting the memorial benefit of the deceaseds close relatives. In recent years, the property values in the portrait right of deceased have been gradually protected by relevant legislations and judicial practices. In comparative law, the relevant theories and judicial practices of the portrait protection of the deceased are also developing rapidly, and some useful practices have been formed. On the basis of inheriting Chinas judicial experience, we should learn from and absorb the good experience and practices of comparative law, so as to perfect and refine the relevant institution of the portrait protection of the deceased in our country.
Key words:Portrait of the deceased; comparative law; institutional deficiencies; institutional improvement
[收稿日期]2017-05-13
一、問題的提出
長期以來,肖像權與名譽權和姓名權并列,在人格權中作為一個獨立部分占據著重要的地位[1](p131)。我國《民法總則》第185條規定了侵害英雄烈士等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此條在民法總則前三次審議稿中均未出現,第三次審議稿經全國人大審議時,根據代表的建議,增加了此條規定。增加此條款的立法意圖為:“英雄和烈士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精神的體現,是引領社會風尚的標桿,加強對英雄姓名、名譽、榮譽等的法律保護,對于促進社會尊崇英烈,揚善抑惡,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意義重大。”伴隨著這一法律條文的出臺,學者的批評之聲不絕于耳。主要的批評理由為:一是法條中的概念較為模糊。什么樣的人可以算為英雄、烈士?從法條中無法得出結論。如果說根據我國《烈士褒揚條例》《軍人撫恤條例》的規定還可以大致推斷出烈士的標準、范圍、程序的話,那么何為法條規定的“英雄”就更加讓人不知所措了,因為英雄不是一個法律概念,只是一個日常用語。二是未明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固定期限。侵害英雄、烈士人格利益的,保護期限為多長,法律沒有明確規定。難不成在中華民族漫漫歷史長河中的所有“英雄”“烈士”均需要得到永久的保護?三是有違憲法確定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法律對英雄、烈士的人格利益給予保護,難道普通死者的人格利益法律不提供保護?這也是很多人存有疑惑的地方。由此可見,在死者人格利益保護方面,我國的法律規定還存在一些模糊不清或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二、我國死者肖像保護的制度規定及實踐做法
(一)由不予保護到明確承認和保護死者的肖像權。最高人民法院對明確承認和保護死者肖像權的立場是經過轉變最終形成的。在1996年“魯迅肖像權案”中,魯迅繼承人周海嬰以浙江省郵票局、紹興市郵電局,未經同意,擅自發行帶有魯迅肖像的郵票,侵犯“魯迅肖像權”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最后,雙方在法官的主持下達成調解協議,原告對被告的行為表示理解,被告向原告道歉,并補償15萬元。在這起案件審理過程中,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的書面批復認為,肖像權屬于人格權,不屬于財產權,不能繼承。其中蘊含的含義為肖像權為自然人的人格權,始于出生,終于死亡,死者不享有肖像權。在1998年“魯迅肖像權案”中,原告周海嬰以“魯迅繼承人”名義,起訴紹興越王珠寶金行有限責任公司,未經同意,擅自在有機玻璃筆筒上使用“魯迅肖像”,侵害了“魯迅肖像權”。最高人民法院對此案的答復意見認為,公民死亡后,其肖像權應依法保護。2001年《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3條確定了死者近親屬可以對侵害死者肖像的行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有學者提出,我國現行立法持“近親屬利益說”,即法律保護的是死者近親屬的利益,并不是死者的肖像權。這種理解是不全面的,“肖像”雖然與“肖像權”有一字之差,但是僅僅因為這一字之差就認為《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改變了最高人民法院在1998年“魯迅肖像權案”中確定的明確承認和保護死者肖像權的態度是不全面的。因為通過客體指代權利是學界和司法實踐中常有的事。不能簡單地將去掉了肖像權中的“權”字理解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承認和保護死者肖像權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需要說明的是,不僅僅是最高人民法院持有承認和保護死者肖像權的態度,即使是地方人民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對于死者肖像權也持承認和保護的態度。在2000年“墓碑廣告案”中,因去世母親的肖像被作為墓碑的廣告,陳某6兄弟將王某告上法庭,稱被告的行為侵犯了其母親的肖像權,是造成原告精神損害和其父亡故的直接原因,要求王某公開道歉,賠償精神損失費等五萬余元。浙江省仙居縣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死者肖像權是否應當延伸保護,法律沒有明確、具體的規定,但從公序良俗及社會穩定出發,應予以保護。據此,法院做出一審判決,由被告賠償原告經濟損失1 000元,并作出書面道歉。
(二)同時保護死者近親屬對死者的敬愛追思利益。最高人民法院不但承認和保護死者的肖像權,對于死者近親屬對死者的敬愛追思利益也在司法解釋和司法實踐中進行了確認。2001年《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3條規定侵害死者肖像的,死者近親屬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對死者近親屬對死者的敬愛追思利益進行了確認。在2007年陳某訴李某肖像權糾紛案中,李某在自費出版的書中,描述了陳某某生前任某村村長期間,帶領國民黨掃蕩隊抄家并向掃蕩隊通風報信,逼迫其長子陳某向國民黨掃蕩隊自新等內容,同時刊登了陳某的一張照片。陳某的弟弟認為,李某的行為侵害了父親和哥哥的名譽權,侵害了哥哥的肖像權,起訴到法院。廣西壯族自治區南寧市西鄉塘區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公民死亡后,其肖像權仍受法律保護,李某的行為構成對陳某肖像權的侵害,判決向陳某的弟弟書面賠禮道歉,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500元。
(三)死者肖像權的財產價值逐漸受到立法和司法實踐的保護。《民法通則》第120條第1款規定了受害人可以對侵害肖像權的侵權人主張賠償損失。有學者認為,從《民通意見》第151條的規定看,此處的損失不包括肖像權財產價值的損失。這種理解有一定道理,反映了1988年司法解釋出臺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侵害人格權損害賠償的態度,即只保護受害人必要的財產損失,不保護人格權本身的財產價值。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法學理論的發展特別是近年來死者人格保護相關理論研究的深入,這種認識遭到了立法和司法實踐的摒棄。如該解釋頒布后不久,最高人民法院就以公報案例的形式放棄了這種做法[2](p74)。在前述1996年“魯迅肖像權”案中,被告向原告補償的15萬元,只能理解為是魯迅肖像的使用費,因為此種使用不會產生精神損害賠償。1999年郭小川名譽權、肖像權案中,有關媒體虛構已故著名詩人郭小川黃昏戀的故事,并配發郭小川的照片。郭小川的遺孀及子女向北京市宣武區人民法院起訴。北京市宣武區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郭小川雖已故去,不具有肖像權,但其肖像利益仍客觀存在,應由其近親屬承受,有關媒體未經授權擅自使用逝者肖像的行為,侵犯了杜惠等對郭小川肖像利益的承受權,判決精神撫慰金及經濟損失共計16萬元。該案中,法院雖認為死者不具有肖像權,但卻認為死者肖像利益存在并將其類比為一種可以由死者近親屬繼受的無形財產權,實屬對現有法律規定的突破。2010年施行的《侵權責任法》第20條確立了人身權侵權獲益賠償制度。根據這條規定,即使侵權人沒有給受害人造成損害或損害無法計算,也應按照獲益情況來承擔賠償責任。而如何認定侵權人的獲益數額,實踐中大多是參照作為知名人物的被侵權人與其他公司簽訂的廣告代言合同來認定。從這可以看出,人格權包括肖像權的財產部分受到立法和司法實踐一定程度的保護。
三、死者肖像保護的比較法考察
從比較法關于死者肖像的保護來看,主要有以下兩種保護模式:
(一)以德國和法國為代表的直接保護模式。通過直接確認死者肖像權或一般人格權的方式對死者肖像予以保護。在德國,1907年《藝術和攝影作品著作權法》第22條規定:“經肖像權人同意的,肖像才能被傳播或展示。肖像權人就肖像的制作已經獲得報酬的,在有疑問時,視為肖像權人已經給予同意。在肖像權人死后的10年內,需要獲得肖像權人的近親屬的同意。”在被稱為德國人格權發展史里程碑式的1999年的“迪特利希(Marlene Dietrich)案”中,已故著名女演員Marlene Dietrich的名字被注冊為商標,肖像被用于產品促銷,原告是死者唯一的繼承人,原告要求被告對商業利用行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法院在判決中將人格權的客體區分為財產利益和精神利益兩部分,并認為人死亡之后,人格權的財產部分并不隨之消滅,相應的權限移轉給了死者的繼承人,由死者的繼承人按照死者明示或可推知的意思行使。在法國1858年的Rachel案中,法院認為,死者肖像之所以受到保護是因為死者對其肖像擁有所有權,后來肯定肖像權為一種人格權[3](p.135)。在1997年發生的Bertand Blier et Brigitte Blierv.BNP,EURO RSCG France,Gaumont et Annette Blier一案中,法國法院明確認為死者仍然享有肖像權,但認為繼承人行使死者權利要受到限制,即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僅可以為了死者的利益來行使該權利。
(二)以美國和英國為代表的間接保護模式。通過公開權或財產權的概念函攝死者肖像所蘊含的財產利益,通過許可公開權或財產權的繼承來對死者肖像進行保護。在美國1975年的“普賴斯案”中,紐約地方初審法院認為,隱私權和公開權應區別對待,隱私權不可轉讓不可繼承,但與隱私權不同的是,公開權屬于財產權,可以轉讓于他人,在權利人死亡后也可以被繼承。所以,在美國,對死者肖像是否給予保護的問題,很大程度上轉化為公開權能否繼承的問題。普萊斯(Price)案則是第一個明確承認公開權可繼承的案件,紐約南區法院承認在本案中Stanley Laurel和Oliver Hardy在自己的姓名和肖像上享有公開權,并認為公開權是一種和隱私權完全不同的財產權,這一商業性權利由Stanley Laurel和Oliver Hardy的繼承人繼承,被告無權未經原告的同意竊占這一權利。而后來的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案,則是涉及公眾人物公開權的第一個案件。佐治亞州最高法院認為,名人生前曾經商業利用自己的人格標志并不是公開權可繼承的必要前提,無論生前是否曾經商業利用自己的人格標志,都有權保護自己的人格標志免遭他人的商業利用。在英國,不存在姓名權、公開權,也不承認人格權。商標法、冒充訴訟和版權法也只能在有限的條件下提供一些幫助,所以在英國欲獲得對名人的聲望和形象的獨占權困難至極。在戴安娜基金會的受托人訴富蘭克林公司制造和銷售玩具娃娃案中,最終原告敗訴。問題的實質在于,戴安娜早已成為公共領域的角色,原告試圖阻止他人對已經成為公共領域角色的戴安娜的形象、人格加以利用,顯然不可能成功。
從以上比較法的論述可以看出,以德國、法國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和以美國、英國為代表的英美法系國家對死者肖像的保護主要有兩點不同:一是保護方法不同。大陸法系國家一般采直接保護方法,即通過直接確認死者肖像權或一般人格權的方式對死者肖像予以保護,側重保護死者肖像的精神利益。死者繼承人行使死者肖像權不能違反死者明示或可推知的意思表示。英美法系國家一般采間接保護方法,即通過公開權或財產權的概念函攝死者肖像所蘊含的財產利益,通過許可公開權或財產權的繼承來對死者肖像進行保護,保護的是死者肖像的財產利益。二是保護模式不同。主要可以區分為德國的一元模式和美國的二元模式。德國的一元模式將死者肖像的保護囊括在肖像權或一般人格權的概念下,通過擴張人格權的含義,對死者肖像的財產利益、精神利益一體保護。美國的二元模式,是對肖像包括死者肖像的財產利益新設一個公開權來函攝,通過在司法實踐中許可公開權的繼承來實現死者肖像的保護。隨著實踐的發展,兩大法系在保護死者肖像方面也有許多相同之處,如都經歷了對死者肖像從不予保護到給予保護的發展歷程,近年來都開始關注死者肖像的財產利益,并都在司法實踐中對財產利益予以保護。
四、中國死者肖像保護制度的不足——兼評《民法總則》第185條
(一)保護客體不明確。對死者肖像的保護客體,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至今存有爭議。第一種觀點認為,法律保護的是死者的肖像權。主要理由為公民的有些權利如肖像權并不隨自然人的死亡而消失。在近幾年法學界對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研究中,這種觀點又增加了一個理由,即死者在人格權法律關系中具有部分權利能力,其生前的靜態權利人格要素,包括姓名和肖像,應繼續受到法律保護。第二種觀點認為,法律保護的是死者的肖像利益。主要理由為自然人死亡后,死者的肖像權轉化為死者的肖像利益,而死者的肖像利益是一種應受法律保護的法益,理應受到法律保護。第三種觀點認為,法律保護的是死者近親屬的利益。主要理由為公民的權利能力終于死亡,自然人死亡后肖像權不復存在,法律之所以對死者肖像給予保護,實質保護的是死者近親屬的利益。目前,第二種觀點死者肖像利益說為學界通說。根據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關于《民法總則》3月12日審議結果的報告,《民法總則》第185條的立法目的是為了加強對英雄、烈士姓名、肖像、名譽等人格要素的保護,主張的是死者生前靜態的人格要素在死亡后是一種應受法律保護的利益,同樣持的是死者肖像利益說的觀點。在司法實踐中,更多的案例采用了第一種觀點和第三種觀點,即法律保護的是死者的肖像權或死者近親屬的利益。如王金榮、王金華、王育紅、王秀珍訴中國老年基金會北京崇文松堂關懷醫院、北京公交廣告有限責任公司、北京市公共交通總公司第七客運公司肖像權案中,法院經審理認為“公民死亡后,死亡公民的肖像權應由死亡公民的近親屬來行使。”在蔡正興、蔡芝蘭、蔡正杰、蔡漢龍訴沅江市電信局、沅江市社會勞動保險所肖像權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對死者肖像權的保護,其本質是對死者家屬特定利益的保護。
(二)未明確規定一個固定的保護期限。死者肖像的保護應不應該設定保護期限,理論界對此存在爭議。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一是死者肖像的保護不受期限限制;二是以死者近親屬的生存期限為法律保護的期限;三是參照著作權的保護期限,以自然人死亡后50年為保護期限;四是應設定一個等于或短于著作權保護期限的固定期間。大部分學者均主張死者肖像的保護應設定一個合理的期限,原因為:一是自然人死亡后,肖像所蘊含的精神性部分和財產性部分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消退。二是如果對死者肖像保護不設定一定的期限,就會形成死者近親屬對死者肖像利益持續壟斷的現象發生,不利于社會的創新、創造和發展。三是我國法律對著作權保護設定了一個期限——作者死亡后的50年,死者肖像的保護應參照著作權的保護設定一個期限。四是對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設定一個期限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容易出現無期限保護死者人格利益的問題,并引發一系列的爭議[4](p.202) 。如我國臺灣地區出現的韓愈后人(韓愈第39代直系血親)要求保護韓愈名譽權,最終得到法院支持的案例,就被民眾指為“文字獄”,甚至該案主審法官楊仁壽先生經過多年反思后亦認為,應通過限縮解釋將原告限定在直系血親“五服”以內[5](p.278) 。從我國現有制度規定來看,我國對死者肖像的保護期限為死者近親屬的生存期限。《侵權責任法》第18條規定:“被侵權人死亡的,其近親屬有權請求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也就是說,法律對死者人格利益保護雖然沒有明確一個固定期限,但卻間接地規定了最長的保護期限即死者近親屬的生存期限。《民法總則》第185條堅持了這種立法思路,沒有對死者人格利益的保護明確一個固定期限。這樣會當然產生一個問題,如果英雄烈士沒有近親屬或者近親屬的生存期限較短,侵權人以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方式侵害了英雄烈士的肖像,而法律對死者肖像的保護又沒有明確規定一個固定期限,在這種情況下,英雄烈士的肖像權將無法得到法律的保護。
(三)對死者肖像的財產價值保護不到位。肖像權的客體為肖像上所體現的利益,既包括精神利益,也包括財產利益,這兩種利益,在法律上都應當予以平等地保護。《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3條規定了死者近親屬可以對以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的方式侵害死者肖像的行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民法總則》第185條規定了侵害英雄、烈士姓名、肖像、名譽,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從中可以看出,實務中認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主要針對的是精神利益,對死者人格之財產利益則持否定態度[6](p.150) 。因為以營利性為目的商業利用死者的肖像,很難構成法律意義上的以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方式侵害死者肖像的行為。在司法實踐中,對死者肖像的保護也是主要從其蘊含的精神利益出發的。如蔡正興、蔡芝蘭、蔡正杰、蔡漢龍訴沅江市電信局、沅江市社會勞動保險所肖像權糾紛案中,法院就認為,原告系死者的子女,基于其與死者的特殊人身關系,被告應對原告等四人精神上受到的損害從經濟上承擔賠償責任,判決停止使用、賠禮道歉、賠償原告精神損失共計8 000元。
五、我國死者肖像保護制度的完善
相關法律法規和司法實踐構建起來以直接保護為中心的死者肖像權保護規則,同時保護死者的肖像權及死者近親屬的追思利益。這一做法廣為司法機關接受,經過了司法實踐的檢驗,正在制定中的《人格權法》應當繼承。同時,應積極借鑒比較法中比較成熟的保護規則,在正在進行的《人格權法》立法中完善和細化死者肖像保護的有關制度。
(一)堅持直接保護的方法。通過對死者肖像權直接確認的方式進行直接保護。這種規則,源自司法實踐,并廣為司法機關所采用,是一種適合于我國國情的有益做法。同時,在比較法中,直接保護理論也成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一種趨勢。日本人格權法權威五十嵐清教授、我國臺灣地區著名法學家王澤鑒教授都認為,相比于間接保護方式,直接保護方式更為可取。所以,在未來的《人格權法》立法中,我們應該堅持對死者肖像權確認和保護的直接保護方法,并予以完善。
(二)堅持一元的保護模式。一元保護模式與二元保護模式并無優劣之分。一元保護模式的優點是與現有制度的切合度高,不需要再創設新的權利,缺點是人格權與財產權之間的界限會趨于模糊,二元保護模式的優缺點與一元保護模式正好相反。有學者認為,在肖像尤其是名人肖像商業化利用日益頻繁的當今社會,將肖像權塑造為既包含精神利益也包含財產利益的權利似乎更為妥當[2](p.70) 。筆者同意這種觀點,無論從我國法律的大陸法系傳統,還是從相關制度的立法成本上來看,未來的《人格權法》立法中,對死者肖像的保護,我們應該堅持一元的保護模式。
(三)規定部分權利能力制度。對死者肖像采直接保護方法,最大的障礙是民事權利能力制度。一些學者就是從自然人權利能力始于出生、終于死亡這一民法基本理論推導出死者不享有肖像權,這一認識不免失之簡單。我們可以通過局部修正的方式,使傳統民事理論適應這一法律現象。具體的就是規定死者具有部分權利能力,即死者在死亡后,不可能具有傳統的一般權利能力,但是其應該具有部分權利能力。理論基礎就在于姓名、肖像等個人形象,能夠不依賴于死者的生命而繼續存在。部分權利能力制度已經得到了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的普遍承認。賦予死者部分權利能力,可以克服傳統民事權利能力制度僵化的缺點,更好的保護死者及其近親屬的利益。
(四)規定死者肖像保護的具體期限。在德國,1907年《藝術和攝影作品著作權法》第22條規定,肖像權人死后肖像保護的期限為10年,在這個期間之后死者利益可通過一般人格權來保護。在美國,各州對死者肖像的保護期限規定不盡一致,俄克拉荷馬州為100年,德克薩斯州為50年,加利福尼亞州為70年,田納西州為10年,佛羅里達州為20年。筆者認為,對死者肖像的保護理應設定一個合理期限,不然這種權利會被死者繼承人多年把持,坐享其成,不利于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與著作權相比,肖像權的取得,雖然與肖像權人的努力分不開,但社會公眾和媒體傳播也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因此,死者肖像的保護期限應等于或短于著作權的保護期限,如法律可以規定自然人死亡后的30年或40年為死者肖像保護的期限。
(五)規定死者肖像保護請求權的主體。自然人死亡后,其肖像權受到侵害的,應當由死者近親屬行使請求權[7](p.473) 。死者的近親屬可以依據《侵權責任法》第 2條第1款的規定行使請求權,請求侵權人依法承擔侵權責任。死者沒有近親屬的,可以參照《民事訴訟法》關于環境公益訴訟的訴訟模式和權利構造,由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依據《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提起訴訟,保護死者的肖像權。法律規定的機關可以是人民檢察院,其他有關組織可以是死者生前所在的單位、組織、養老院、敬老院、聯合會等社會團體。當這些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發現死者的肖像被以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的方式使用的時候,可以依據相關法律規定,要求侵權行為人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
(六)規定死者肖像財產性部分的保護規則。肖像權是人格權商業化利用的先鋒與主要表現。《民法通則》第100條、《民通意見》第139條都表明肖像權具有商業利用的權能。《侵權責任法》第20條也對肖像權中的財產部分保護進行了規定。死者肖像權中的財產性部分主要體現為商業使用尤其是商業廣告中投入使用死者的肖像所獲得的財產價值。現有司法解釋的保護規則主要針對死者肖像權中的精神性部分,對于財產性部分沒有涉及。對此,未來中國的《人格權法》應當予以規定。在這里,我們可以借鑒德國法關于死者肖像財產利益的保護規則,特別是1999年的“迪特利希(Marlene Dietrich)案確定的財產部分相關權利移轉于死者的繼承人,由其按照死者明示或可推知的意思表示行使的規則。具體設計為,死者肖像權的財產部分應作為死者的遺產由死者近親屬繼承。死者近親屬行使死者肖像權同樣受到限制,即不得違反公序良俗和死者明確或可推知的意思表示。未經同意商業利用死者肖像的,近親屬可以主張停止侵害、排除妨害,同時可以要求損害賠償。損害賠償的具體數額可以參照現實交易中與死者具有大致相當名氣的人或死者生前以其人格特征被商業推廣的使用費來認定[8](p.254) 。侵權人在商業利用中獲取利益的,可以同時適當考慮獲利情況。
六、余論
死者肖像在我國經歷了由法律不予保護到明確承認和保護死者肖像權的發展歷程,取得了一些進步,但總的來說,相關保護立法還不完善。對死者肖像保護問題進行研究,是尊重死者、維護社會公序良俗以及維護死者近親屬利益的必然要求,對完善我國正在進行的《人格權法》也多有裨益。筆者相信,隨著我國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研究的不斷深入,相關制度在不久的將來會得到進一步的完善。總之,身后救濟絕非是讓逝去的亡靈重新陷入世俗的利益計算,而是讓人們生活在對未知世界的合理期待中[9](p.108)。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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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歌雅:黑龍江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李云濱:黑龍江大學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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