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 (1828-1910),俄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文學家、思想家、哲學家。創作了俄羅斯文學史上的巨著《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1879年經歷了一次信仰危機后信奉和平主義,主張以勿抗惡的方式對社會進行改革,并否定自己以前的作品。托爾斯泰晚年力求過簡樸的平民生活,因執著于自己的信念與家庭關系惡化, 1910年11月10日出走,20日因肺炎逝于出阿斯塔波沃車站。
瑪特維·尼基契奇也終于來了。于是民事執行吏,一個身體消瘦、脖子很長、步子歪斜、下嘴唇也往一邊撇著的人,走進陪審員議事室里來。
這個民事執行吏是老實人,受過大學教育,可是任什么職位也保不牢,因為他常發酒狂癥。三個月前他妻子的保護人,一個伯爵夫人,給他謀到了這個職位。他一直到現在還保持著這個職位,為此暗暗高興。
“怎么樣, 諸位先生,人來齊了嗎?”他邊說,邊戴上他的夾鼻眼鏡,從眼鏡上面往外看。
“看樣子全到了。”那個心緒暢快的商人說。
“我們馬上就來核實一下。”民事執行吏說,從衣袋里取出一張單子,開始點名,有時從眼鏡里面,有時從眼鏡上面看一看被點到名字的人。
“五品文官伊·瑪·尼基佛羅夫。”
“是我。”那個儀表堂堂、熟悉一切訟案的先生說。
“退役上校伊凡·謝苗諾維奇·伊凡諾夫。”
“有。”一個瘦子,穿著退役軍官的軍服,答應道。
“二等商人彼得·巴克拉肖夫。”
“在。”那個脾氣溫和的商人說,咧開嘴巴微笑著。“準備好了!”
“禁衛軍中尉德米特里·聶赫留朵夫公爵。”
“是我。”聶赫留朵夫回答說。
民事執行吏從眼鏡上面往外看,特別恭敬而又愉快地對他鞠躬,仿佛借此表示聶赫留朵夫跟別人有所不同似的。
“上尉尤里·德米特里耶維奇·丹琴科,商人格利果利·葉菲莫維奇·庫列肖夫。”等等。
除了兩個人以外,大家都到了。
“現在,諸位先生,請到庭上去吧。”民事執行吏說著,用愉快的手勢指著門口。
大家紛紛走動,在房門口互相讓路,走進了長廊,再從長廊走進法庭。
法庭是個長而且大的房間。房間的一端是一個高臺,有三層臺階通到高臺上去。高臺中央放著一張桌子,上面鋪著一塊綠呢子,邊緣上墜著深綠色的穗子。桌子后邊放著三把有扶手的椅子,橡木的椅背很高,雕著花紋。椅子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個金邊鏡框,里面嵌著一張全身的將軍肖像,色彩鮮明,穿著軍服,掛著綬帶,一只腳向前跨出一步,一只手扶著佩刀的柄。右邊墻角上掛著一個神龕,里面供著頭戴荊冠的基督圣像,神龕前面立著讀經臺。右邊是檢察官的斜面高寫字臺。左邊,在寫字臺的對面,遠遠地有書記官用的一張小桌。靠近旁聽席有一道橡木的光滑欄桿,里邊擺著供被告們坐的長凳,現在還空著沒有人坐。高臺的右邊放著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椅子,椅背也很高。高臺下邊有幾張桌子,供律師們用。這一切就是大廳前半部的擺設。有一道欄桿把法庭分成兩半。后半部放滿長凳,一排比一排高,一直伸展到后墻為止。在法庭的后半部,有四個女人坐在前排的長凳上,像是工廠的女工或者女仆。另外還有兩個男人,也是工人。這些人分明被法庭的莊嚴氣象鎮住,因此在膽怯地小聲交談。
陪審員們落座以后不久,民事執行吏就邁著歪斜的步子走到大廳的正中,仿佛打算嚇唬在場的人似的,用響亮的聲調叫道:
“升堂!”
大家就都站起來。法官們陸續登上法庭里的高臺,領頭的是庭長,肌肉發達,留著漂亮的絡腮胡子。其次是臉色陰沉、戴著金邊眼鏡的法官,現在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了,因為臨出庭之前他遇到了他的內弟,一個司法工作候補人員,這個內弟告訴他說,剛才他到姐姐那兒去過,姐姐對他申明說家里不預備飯了。
“那么,看樣子我們得上小酒館了。”他的內弟笑呵呵地說。
“這沒有什么可笑的。”臉色陰沉的法官說,他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沉了。
殿后的是第三名法官,也就是永遠遲到的瑪特維·尼基契奇。他留著一把大胡子,生著善良的大眼睛,眼角往下耷拉著。這個法官患胃炎,遵照醫師的囑咐從今天早晨起開始采用新的療法。這種療法使得他今天在家里耽擱得比平時更久。目前他正在登上高臺,臉上帶著聚精會神的表情,因為他養成習慣,總是用種種可能的方法來預測他向自己提出的各種問題的答案。眼前他就在估算:如果從辦公室門口起到他的圈椅那兒止,他所走的步數可以用三除盡而沒有余數,那么新的療法就治得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盡,那就治不好。他的步數本來應該是二十六,可是他故意把步子放小,正好在二十七步的時候走到了他的圈椅跟前。
庭長和法官們登上高臺,身穿制服,衣領上鑲著金色絲絳,氣度很是威嚴。他們自己也感到這一點了,這三個人仿佛為自己的莊嚴氣派發窘似的,趕緊謙虛地低下眼睛,走到鋪著綠呢子的桌子后面,在各自的雕花椅子上坐下。桌上高高地立著一個三角形的東西,上邊雕著一只鷹。另外還擺著幾個玻璃缸,而在小賣部里這種玻璃缸通常是用來裝糖果的。桌上還有一個墨水瓶和幾支鋼筆,放著一沓干凈的上等紙張和幾支新削好的、長短不齊的鉛筆。副檢察官也跟法官們一塊兒走進來。他仍舊匆匆地走著,一只胳膊下面夾著一個公文包,另一只胳膊仍舊甩來甩去。他來到窗邊他的座位上,立刻埋頭閱讀和重看一些文件,利用每一分鐘為審理這個案子做好準備。這個副檢察官還只是第四次提出公訴。他功名心很重,已經下定決心要做出一番事業來,所以他認為凡是由他提出公訴的案件都非達到判罪的目的不可。這個毒死人命案的要點,他大致知道,而且已經擬好他的發言大綱,不過還需要一些論據,目前他就在匆忙地從卷宗里把它們摘錄下來。
書記官在高臺對面的遠處坐著,已經把可能要他宣讀的文件統統準備好。這時候他在看一篇被查禁的文章,他昨天才把它弄到手,已經看過一遍。他打算跟那個留著一把大胡子、同他見解一致的法官談一談這篇文章,為此想在討論以前把這篇文章再好好看一看。
庭長看完一些文件,向民事執行吏和書記官提出幾個問題,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就吩咐把被告們帶上堂來。欄桿后面的一扇門立刻開了,兩個戴著軍帽的憲兵握著拔出鞘來的軍刀走進來,后面跟著三個被告,打頭的一個是生著紅頭發和滿臉雀斑的男人,隨后是兩個女人。那個男人穿著對他的身材來說顯得太肥太長的囚大衣。他一走進法庭,就把他的兩只手使勁貼緊大腿,同時翹起大拇指,借此擋住太長的衣袖,不讓它落下來蓋住手。他不看法官們和旁聽者,卻注意地瞅著他正在繞過去的那條長凳。他繞過長凳,在它的盡頭,挨著凳邊規規矩矩地坐下,好空出位子來給別人坐。然后他定睛瞧著庭長,兩邊腮幫子上的肌肉蠕動起來,仿佛在小聲嘟噥什么話似的。在他身后,一個年紀已經不輕的女人,也穿著囚大衣,走進大廳里來。這個女人頭上扎著囚犯用的三角頭巾,臉色灰白,既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眼睛發紅。她似乎十分鎮靜。她走到她的位子那邊去,她的大衣不知被一個什么東西鉤住,她卻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把大衣解開,坐下來。
第三個被告是瑪絲洛娃。
她一走進來,法庭里所有男人的眼睛就一齊轉到她那邊去,很久都沒有離開她的白臉、她的亮晶晶的黑眼睛、她大衣里隆起的高胸脯。就連憲兵在她走過面前的時候,也目不轉睛地瞧著她,直到她走過去,坐下來為止。后來她坐好了,憲兵才好像醒悟過來這不大對似的,趕緊扭過臉去,打起精神,直著眼睛瞧著前面的窗子。
庭長等著被告們在座位上坐好。瑪絲洛娃剛剛坐下,庭長就轉過臉去對書記官說話。
例行的手續開始了:清點陪審員的人數、討論缺席陪審員的問題、決定他們的罰金、解決請假的陪審員的問題、指派候補的陪審員抵補缺席的陪審員。然后庭長折好幾片小紙,放進一個玻璃缸里,稍稍卷起制服的繡花袖口,露出毫毛叢生的腕子,用魔術師的手法取出一個個紙條來,攤開,念上面的字。隨后庭長放下他的袖口,請一個司祭帶著陪審員們宣誓。
司祭是個小老頭,臉胖得鼓鼓囊囊,白里透黃,穿著棕色法衣,胸前掛著金十字架,另外還有一枚小小的勛章別在他的法衣的側面。他慢騰騰地邁動法衣里面的兩條肥腿,往圣像下面擺著的讀經臺走去。
陪審員們都站起來,擁擠著往讀經臺那邊走過去。
“請走過來。”司祭說,用他的胖手摸著他胸前的十字架,等候所有的陪審員走過來。
這個司祭已經在職四十六年,準備著再過三年就照不久以前大教堂里的大司祭那樣慶祝他的任職五十周年紀念。自從法院開辦以來他就在地方法庭里任職,而且感到很自豪,因為由他帶著宣誓的已經有好幾萬人之多,而且他到了晚年仍舊為教會、祖國和家庭的利益出力。他日后給他的家屬留下的產業,除一所房子以外,還有不下于三萬盧布的有息證券這樣一筆錢財。至于他在法庭里的工作是帶著人們憑《福音書》宣誓,而《福音書》上是直截了當地寫著禁止憑其起誓的,可見他干的是不正當的工作,這一點他卻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他非但不嫌棄這種工作,反而喜歡這種干慣了的,并且常常可以借此結交許多上流人的職業。剛才他就不勝榮幸地認識了那個有名的律師,對他大為敬佩,因為他僅僅辦了那個擊敗帽子上插著大花朵的老太婆的案子就掙到一萬盧布。
等到所有的陪審員都順著臺階登上高臺,司祭就拿起一件肩袈裟,偏著他那白發蒼蒼、頂門光禿禿的腦袋,鉆進肩袈裟的油膩領口,理了理稀疏的頭發,然后扭過臉去對著那些陪審員。
“請舉起右手,把手指頭照這樣捏在一起。”他用蒼老的聲調慢騰騰地說,舉起他那每根手指頭上都有小渦的胖手,把手指頭搭在一起,做成捏著東西的樣子。“現在請跟著我念,”他說,然后開始了:“憑萬能的上帝,憑他的神圣的《福音書》,憑主的賦與生命的十字架,我應承而且宣誓:在這個案子里……”他說著,每說完一句就頓一頓。“不要放下胳膊來,照這樣舉好……”他對一個放下胳膊的年輕人說,“在這個案子里……”
那個留著絡腮胡子、儀表堂堂的先生,那個上校,那個商人和另外幾個人,都按照司祭的要求舉起胳膊,捏著手指頭,而且仿佛特別高興似的,做得很準確,舉得很高,可是其他的人卻似乎做得勉強,敷衍了事。有些人背誦誓詞的聲音過于高亢,仿佛帶著尋釁吵架的意味,那口氣似乎在說:“反正我非說不可,非說不可!”有些人只是含糊其詞地小聲念著,落在司祭的后面,后來好像害怕了似的,趕緊跟上去,卻又合不上拍子。有的人帶著雄赳赳的氣勢把自己的手指頭捏得緊而又緊,好像深怕漏掉什么東西一樣;有的人卻把手指頭松開來,然后又捏緊。人人都覺得別扭,只有老司祭才毫無疑問地相信他在做一件很有益、很重大的工作。宣誓完畢,庭長請陪審員們選出一名首席陪審員來。陪審員們就站起來,擁到議事室去。他們到了那兒,幾乎全都立刻拿出紙煙來,開始吸煙。有人提議推選那個儀表堂堂的先生擔任首席陪審員,大家立時一致同意,然后丟掉或者熄掉煙頭,回到法庭里去。當選的首席陪審員向庭長報告說首席陪審員已經由什么人當選,然后大家又走到那兩排高背椅跟前,跨過別人的腳,分別坐好。
一切都在很快地進行,沒有一點耽擱,顯得有點莊嚴。這種一絲不茍、循序漸進、莊嚴肅穆的氣象分明使得參與其事的人感到愉快,而且肯定了他們的想法:他們是在做一件嚴肅重大的社會工作。這一點連聶赫留朵夫也感覺到了。
陪審員們剛剛坐好,庭長就對他們講話,說明他們的權利、責任和義務。庭長講話的時候,不住地變換姿勢:一會兒用左胳膊肘倚在桌上,一會兒用右胳膊肘倚在桌上,一會兒靠著他的椅背,一會兒靠著他的圈椅的扶手,一會兒把一沓紙的紙邊弄齊,一會兒摩挲一把裁紙刀,一會兒摸一支鉛筆。
按他的說法,他們的權利就是他們可以通過庭長質問被告,可以使用鉛筆和紙,可以檢查本案的物證。他們的責任就是他們審判必須公正而不做假。他們的義務就是他們倘若泄漏他們的會議的機密,同外界私通消息,就要遭受懲罰。
大家畢恭畢敬地專心聽著。那個商人朝四下里噴吐著酒氣,不住地壓下他那響亮的打嗝聲,每聽完一句話就點一下頭表示贊成。
……
“您姓什么,叫什么呢?”好色的庭長有點特別客氣地對第三個被告說。“您應當站起來才是,”他看到瑪絲洛娃坐著,就溫柔親切地補充了一句。
瑪絲洛娃趕快站起來,帶著依順的神情挺起高胸脯,用含笑的、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照直瞧著庭長,沒有答話。
“您叫什么名字?”
“柳包芙。”她很快地說。
這當兒聶赫留朵夫已經戴上夾鼻眼鏡,趁庭長審問被告們的時候,依次瞧著他們。“這絕不可能。”他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個女被告的臉,心里想著,“她怎么會叫柳包芙呢?”他聽見她的答話,暗自想道。
庭長打算再問下去,可是戴眼鏡的法官攔住他,生氣地小聲說了一句話。庭長點一下頭表示同意,再轉過頭來對被告說話。
“您怎么會叫柳包芙呢?”他說。“您登記的是另一個名字。”
被告沒有開口。
“我問的是您的真名字是什么。”
“你當初受洗的時候取的是什么名字?”那個生氣的法官問。
“我從前的名字是卡捷琳娜。”
“這絕不可能,”聶赫留朵夫繼續對自己說,可是這當兒他又毫無疑問地知道:這個人就是她,就是那個半養女半奴婢的姑娘,有一個時期他愛上了她,真心實意地愛過她,后來卻在一種失去理性的瘋魔狀態里誘奸過她,過后又拋棄了她,從此就再也沒有想起過她,因為這種回憶過于痛苦,過于明顯地暴露他的真面目,表明他這個以正派自豪的人非但不正派,簡直是用下流的態度對待這個女人。
對了,這個人就是她。現在他已經清楚地看出來那使得每一張臉跟另一張臉截然不同的、獨特的、神秘的特點,這使每一張臉成為一張特殊的、獨一無二的、不能重復的臉。盡管她的面容不自然得蒼白而且豐滿,可是那特點,那可愛的和與眾不同的特點,仍舊表現在她的臉上,她的嘴唇上,她的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現在她那天真而含笑的目光里,不但她的臉上而且她的周身都流露出來的依順的神情里。
“您早就該這樣說才是。”庭長仍然特別溫和地說。“那么您的父名呢?”
“我是私生女。”瑪絲洛娃說。
“可是按您教父的名字該怎么稱呼呢?”
“米海洛娃。”
“她能做出什么壞事來呢?”這當兒聶赫留朵夫繼續在想,他的呼吸費力了。
“您的姓,大家叫慣的姓,是什么呢?”庭長繼續問她說。
“人家按我母親的姓,寫成瑪絲洛娃。”
“您是什么出身?”
“小市民。”
“信東正教嗎?”
“信東正教。”
“職業呢?您做什么工作?”
瑪絲洛娃沉默了。
“您做什么工作呢?”庭長又問一遍。
“我在一種院兒里。”她說。
“什么院兒?”戴眼鏡的法官厲聲問道。
“您自己知道那叫什么院兒。”瑪絲洛娃說,微微一笑,然后很快地往四下里看一眼,立刻又照直地瞧著庭長。
她臉上的表情那么異乎尋常,她那句話所表達的含意、她的笑容、她急忙向法庭里掃一眼的目光都那么可怕而又可憐,弄得庭長低下了眼睛,整個法庭一剎那間十分肅靜。這種肅靜被旁聽席上一個什么人的笑聲打破。有人就噓他。庭長抬起頭來,繼續問道:
“您以前沒有受過審判和偵訊嗎?”
“沒有。”瑪絲洛娃輕聲說,嘆了口氣。
“起訴書的副本收到了嗎?”
“收到了。”
“請坐下。”庭長說。
被告就用盛裝的女人整理長衣裙的那種動作把她身后的裙子底擺往上提了提,然后坐下,把一雙不大的白手攏在大衣的袖管里,目不轉睛地瞅著庭長。
這以后就開始傳證人,再把他們帶下去,接著又推定法醫,把他請到法庭上來。然后書記官站起來,開始宣讀起訴書。他念得清楚而響亮,可是太快,而且Л和P這兩個字母的音分不清,結果他的聲調就混合成不間斷的嗡嗡聲,聽得人昏昏欲睡。法官們一會兒把胳膊肘倚在圈椅的這邊扶手上,一會兒倚在那邊扶手上,一會兒倚在桌上,一會兒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彼此交頭接耳。有一個憲兵好幾次把剛要開口打呵欠的那種痙攣動作壓下去。
在被告們當中,卡爾青金腮幫子上的肌肉一直不停地蠕動。包奇科娃十分鎮靜地坐在那兒,挺直身子,偶爾把她的手指頭伸進頭巾里去搔一搔頭皮。
瑪絲洛娃聽著書記官朗讀,眼睛盯住他,時而呆呆不動地坐著,時而全身一震,仿佛打算反駁似的,漲紅了臉,后來卻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手換一個放處,往四下里看一眼,隨后又凝神瞧著宣讀的人。
聶赫留朵夫坐在頭一排盡頭上倒數第二把高背椅子上。他取下夾鼻眼鏡,瞧著瑪絲洛娃,他的靈魂里在進行一種復雜而痛苦的活動……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復活》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