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華
美文,讀什么,怎么閱讀?有人說是閱讀文章動人的情感,有人說是體味一段美好時光,有人說是感受一種別樣的人生,這些說法皆有道理。但如果從閱讀本身層面而言,尤其是從文學欣賞或語文閱讀的角度來講,閱讀美文或散文就應該像散文理論家南帆所說的,要沉入到文字中去,體會作者在特有的言語形式中所包含的個人情感與生命體驗。那飽蘸著情感汁液和生命汗水的言語形式,才是閱讀散文的關鍵。閱讀劉亮程的這一篇散文更應該如此。
“只剩下風”,讀完這一標題,沉浸到文字中,自然會想到其意蘊是什么,接下來的問題應該是:什么東西走了?又因為什么而走?風能看得見嗎?剩下的風又是一種什么樣的風?之前的風又是什么樣的風?風是不是另有所指?是一個隱喻或象征?閱讀散文要有一個預設前提:文學語言要和日常語言區別對待,對待文學語言,就是要通過言語反復追問或體會其意蘊與詩意。
停滯在文字中,感受作者所說的已經聽不見的“風從很遠處刮來的聲音”“樹葉和草屑撞到墻上的聲音”“栓牛的榆木樁直戳戳劃破天空的聲音”,這三種本應是最普通、最自然、最容易聽到的聲音啊,為什么聽不到了呢。作者狠狠地說了句“什么都沒有”,“只有空氣,空空地跑過去”。接著,作者連用兩個“再也沒有”的長句來描寫曾經的“風聲”。這樣的“風”和現在的“風”有什么不同嗎?這樣的失望,令人費解嗎?好像有點兒。
但沉靜在文字中,想一想,這樣的描寫是有點反常,但這樣的“反常”恰恰又給人一種別樣的閱讀審美——原生態,本質化的詩意。“聽見風呼呼地鼓滿院子,頂門的歪木棍撲騰倒在地上,然后一聲不吭。”“那時候,一刮風我便能聽見遠遠近近的各種聲音。”“那時我耳朵貼在黃沙梁任何一棵樹根上,就能聽到百里外的另一棵樹下的動靜。”風,平凡中帶有原始的模樣,沒有色彩,沒有感情,像泥土一樣質樸,像陽光一樣純粹,就是大自然中的一員,這樣的意境有點別致吧。當然,這是一種原始的美,生命的美,鄉土的美,極致的美,非詩情畫意的詩意。
沉潛到文字中,體味作者的個人經驗與內在情感。曾經的風中,更有和一些人的糾纏的聲音。這樣的“風聲”,其內涵又有所突破,風,因為有了人的活動而更加值得珍視與想念。這樣,詩意的就不僅僅是風了,還有那一份苦澀的記憶和思念。“風刮開院門時一種聲音,父親夜里起來去頂住院門時又是另一種聲音——風被擋住了。”“我一直清楚地記得父親在深夜走過院子的情景,記得風吹刮他衣服的聲音。”“躺在炕上,我們聽見父親在院子里走動,聽見他的腳步被風刮起來,像樹葉一樣一片接一片飄遠。”這樣的詩意化表達,不悲不喜,不高不低,冰冷的色調中,蘊藏著稍顯孤獨,卻又恒定的溫度。
曾經的風和人,攪拌在一起,成了作者想奮力抓住的記憶,“那時我隨便守住一件東西,就有可能知道全部。”情感的物質化,異態化,而更顯出了非詩意的詩意化,在文字里體現為敘述者情緒孤獨、斷裂與堆積式地表達。“能夠讓我感知大地聲息的那些事物消失了,只剩下風,它已經沒有了內容。”
停駐在文字中,感受文字的陌生化,理解生命的原生態。作者在描述中,幾乎打掉了所有的炫耀與矯飾,裸露出自己對風的懷想以及那帶著被“寒風吹徹”的鄉村本質。
風像一個“賊”,像“我們家的一個人回來晚了”;“那些從別處移來的樹,首先不認識這塊地,樹根一埋進土里便迷路了。”這樣的文字猶如土地上的河流,緩緩地流淌,卻又包含著作者強烈的生命關懷與哲學思考。現在為什么“只剩下風”,因為什么?因為那迸發著生命美感的原生態遭到了破壞,和鄉村的破敗,現在只殘留下一點點“今生今世的證據”;因為斯人不在,沒能從記憶的深海里打撈出那“他開門關門的聲音”“他走過窗口的腳步和輕微的一兩聲咳嗽”。
這樣的語言,讓漢字陌生,讓語言陌生,讓人感覺完全是一種異質語言,于是又讓漢字復活,讓語言重生,讓情感其中深沉、厚重。這篇文章的每一個詞,每一個字都值得琢磨,細品。那擬人化的手法,信手拈來,風有著自己的生命體征,樹有著自己的故土情結,鄉村與大自然顯然成為了安放靈魂的家園,而作者像一個生命本質的守望者一樣,用一個人面對世界的方式,漫游在空曠凋落與時間停滯的鄉村中,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