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
這不是在做夢吧?趺坐在屋旁的崖背上,與收秋晚歸的鄉鄰搭訕著,望一眼西邊一抹血紅的余暉,看見屋后的田地就像一片海泊在那里,我的瓦屋恰如海邊的一只小船。
當過生產隊長的父親曾說,小村莊在20世紀70年代從凹里搬遷到原上時,因這片田地的坡坡坎坎留了下來,田地兩邊的平地則做了莊基,修起了一排排窯洞或平頂房。屋后的這片田地,便生長著小麥或果木菜蔬,四季景物五彩紛呈。
那天,我在屋里寫寫畫畫,突然有排山倒海般的機器轟鳴聲從屋后傳來。被驚動的我透過后窗,看見了一臺臺高大威猛的挖掘機隆隆馳過,塵土飛揚。繞到屋后,詢問正在拾掇果木枝柯的堂叔,才知道是在修整高標準化水平農田。果實已退化為小雜果的蘋果樹,還有老品種的花椒樹、杏樹、桃樹被連根拔起,擱置到了一旁。田地上三尺厚的浮土被堆積成一座座小山包,用于日后重新鋪地,免得翻出來的生土貧瘠不長莊稼。
堂叔說,我可不去城里掃馬路,故土難離啊!民以食為天,農民不種莊稼還是農民嗎?
祖祖輩輩生活在這旱原上,從土里邊刨食,坡坡坎坎的不保墑,靠天吃飯。政府規劃修建高標準農田,一畝地給補貼千把元,地修平了,便于機械化操作與日后生態農業的灌溉。從土地包產到戶那時起,牛馬驢騾一類牲畜逐漸退出了農耕時代的舞臺,盡管舍不得,但時勢不饒人,人歡馬叫的場景終于被各類機械的轟鳴聲取代了。多年前平整農田,用的是沿襲千年的人力和镢、锨、鎬頭及扁擔、荊筐、手推車、架子車等農具,如同螞蟻搬大山,精神可貴。眼前的推土機、大鏟車、挖掘機動彈起來,鐵臂揮舞,大力神般移動泥土,效率大過人力千百倍。你看,三五天工夫,一大片溝溝坎坎的田地便平展展的了。
遇上天旱,地里的土塊得到下雨后才能耙平,心急的堂叔便頂著三伏天的烈日,一個人孤零零地用镢頭打土塊,怕到白露時節仍然缺雨種不上麥子。他高舉著镢頭,把一塊塊牛頭大的“胡基”打碎,累了坐在地上歇一鍋旱煙的時光。陽光反射在锃亮的镢刃上,碰撞出耀眼的金星。年輕人說他是多此一舉,白費力氣,他說反正是閑著得找活干。嬸子也細密,把一顆顆花椒從砍伐了的枝柯間摘干凈了,一斤濕椒能賣四元錢,說不只是為錢,是心疼果實,草木從開花到結果,跟人的生死一樣也不容易。
田地的西頭原先是一片曬場,臨近溝畔。我當回鄉知青時,麥收時節“龍口奪食”,得與暴風驟雨和冰雹搶時間。割麥時擺開雁陣,不到地頭不敢直腰,汗珠一甩八瓣。人背車拉牛馬馱地將麥子運到曬場上,攤場翻場,吆牛馬拉碌碡碾場。傍晚,會有風從溝谷吹過來,這有利于揚場脫粒麥子。農活行當,得學會“犁耬耙耱積麥秸,揚場使得左右锨”。如今收麥時只需開了農用車跟著收割機裝顆子,商人會到田間地頭收購糧食,根本用不著碾打脫粒了,曬場自然也就復耕了。石碌碡被推土機端在了路邊,它們依然沉甸甸的,緘默無語,卻似乎內蘊無窮,輕易挪不動它們。田地邊的倉房仍佇立在原地,土磚泥瓦,柴門木窗,丑陋卻不失尊嚴,惦記著曾經的小農經濟的時光。
村主任說,生活用水的自來水設施已經到位,取代了窖水,生態農業的用水條件正在籌劃中。從地質結構上看,村莊屬于石灰巖與砂巖斷裂帶,打深水井是可行的,高標準農田是為水澆田打基礎的,滴灌也能解決因地下煤炭開采造成的地表破碎難題。實施規模經營和觀光農業后,會大幅度增加土地的附加值,外出打工的鄉親們就能在家門口致富了。
眼下,距離省城一小時車程的市區鄉鎮,正肇始全域生態農業與文化旅游,小村莊像一片樹葉,在呼喚大樹回春。夢中的鄉邦前景,春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