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仲
2017年是中共中央為華崗平反昭雪37周年,我想寫點東西紀念這位老革命、老校長,但腦海里亂紛紛的,思慮再三,多少理出點頭緒。
我對華崗的印象
1950年,華東大學遷至青島,與山東大學合并,成立新的山東大學。我隨華東大學到了青島,開始住在小魚山山頂的廟里,后遷入校內。合校后的校長是華崗。此時,我對華崗了解甚少,只知他是一位老革命、理論家。當時我在黨委辦公室任干事,與學校的上層領導同志接觸不多,再加上從1951年下半年,我即開始生病,所以與華崗校長從未直接接觸過。但幾年下來有幾件事我印象深刻:
一是聽華崗的大課。我聽了他講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這是我第一次系統地學習馬列主義理論。他的講解深入淺出、分析透徹,把我引入了學習馬列主義理論之路,為我以后的學習打下了基礎。華崗上大課是有名的,可以說當年山大的師生員工,人人皆知,我對當時在學校廣播站前的小廣場聽他講課的場面,至今記憶猶新。山東大學在解放后名揚一時,與華崗在山大的出色工作以及他親自講授大課有直接的關系。山東大學的師生在華崗大課的引導下,學習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觀察問題、分析問題,涌現出一大批優秀人才,華崗在這方面的功績是不朽的。
二是1953年夏,我在青島嶗山北九水療養院住院,有一天院方告訴我,山東大學有人來要見我,讓我去看看。在半山腰的一個小亭子里,我見到了華崗夫婦,他們正在喝茶、休息。見到我來,華崗校長站起來熱情地與我握手,我向華崗夫婦問好,他關切地詢問我身體狀況及住院的情況。我們交談了10多分鐘,才分開。與華崗校長談話時,他一直握著我的手,他的手是軟軟的、溫暖的。這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位高級干部、大學校長,外出休息時,還記掛著一個在此養病的小干部,他的親切和藹、平易近人,讓我激動、難忘。
三是在華崗受難后。華崗接受審查時,我奉命參加專案組做具體工作,關于1932年華崗被國民黨逮捕的材料,我仔細看過。當時,華崗從上海乘船到青島,在李村路的一家旅館中被捕,其交通員張永祥先被捕,他的介紹信被從鄰座的一位老太太的竹籃底下搜出。在此情況下,華崗堅持說不認識張永祥,老太太竹籃下的介紹信與自己無關,最終華崗以嫌疑犯的身份入獄。我看到這里時,對華崗佩服得五體投地,過去曾在書中、電影里看到過一些共產黨人的光輝形象,現在我親眼見到了一位活生生的無比堅定的共產黨人。
這幾件事從幾方面給我形成了綜合的印象:華崗是一名堅強的共產黨員,是一位看似文弱,實則錚錚鐵骨、鋼牙利齒的鐵人;華崗是一位超群的學者,他的貢獻非同一般;華崗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者,是一位關心下屬、體察下情的長者。這個印象在我腦海里久久不能忘懷。
令人痛惜的是,這么一位優秀的共產黨人竟被錯誤地關進了監獄。
我所了解的華崗冤案始末
首先要說明,要說清楚華崗冤案的全貌,只有當時的專案組幾位負責人才有可能,可惜他們有的已經作古,有的因年老,記憶全失。當時,我只是在專案組做具體工作,現根據我所了解的情況,做些回憶。
1955年8月25日,我接到通知,不準外出,要參加一個重要行動。到了晚上8點左右,由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武杰和市公安局副局長楊光天率領,來到青島市龍口路40號華崗的家。楊光天上前按響門鈴,出來開門的是華崗的警衛員小王。楊光天先讓小王交出槍支,然后進入華崗家的客廳開始搜查,搜查了一宿,第二天轉入專案組駐地——棲霞路2號。與此同時,還搜查了楊向奎、吳大琨、孫思白、葛懋春4位同志的家。
棲霞路2號是座三層小樓,專案組設在二樓,有10余人,華崗住樓下,有6人負責對其看管。專案組由3人負責,組長是武杰,另兩人一位是中央監委的王處長(名字記不清了),一位是省監委的王君益處長。
楊向奎、吳大琨、孫思白、葛懋春4人都寫了不少交代材料。孫思白、葛懋春的材料內容多是工作問題。吳大琨的交代材料有很多重要情況,如在西南與美軍的交往等。
不久,應專案組要求,從上海市押送來一個老太太(住青島看守所),其丈夫廖公劭是國民黨交通部的一名少將軍醫,且有軍統背景。廖于上海解放后因歷史問題被鎮壓,廖妻不服,曾給華崗的兒子,當時正在捷克斯洛伐克留學的華貽芳寫信,要其“為干爹報仇”。此信被安全部門截獲,后由中央某領導批示,將華貽芳押送回國審查。此事與華崗有何牽連?廖公劭與華崗是何關系?皆不清楚。經多次審問廖公劭妻子,均未獲知重要情況。審問中,華崗承認與廖公劭是同鄉,經人介紹認識,有些來往,當年,華崗去各地工作,多由廖公劭送去車站或機場,再無其他重要情況。當年因國共合作失敗,華崗奉命撤回延安,情況緊急,不可能帶家眷,為了讓正在讀中學的兒子華貽芳在白區繼續讀書,不得已將其臨時寄養在廖家,為避免他人懷疑,故讓華貽芳稱廖妻為“干媽”。專案組問華崗:“此重要關系向中央匯報過沒有?”華崗答:“沒有匯報。”
對華崗的訊問多由專案組三位負責人及林彧(某工廠黨委書記)、邵橋(市公安局文保處處長)和其他少數人員參加,一般由我做記錄。還問過華崗其他問題,華崗也談過一些問題,但最重要的莫過于此。
此前的1955年三四月份,黨委派我和另一位同志到青島市交際處接受任務。省監委的王君益處長交代我們查找華崗的言論錯誤,以及抄襲他人著作等情況,工作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寫了幾期簡報。
七八月間,專案組到濟南匯報工作,我們住在省交際處,聽匯報的是公安部的汪鋒副部長,似乎還有山東省省長趙健民。約一年后,華崗專案上交北京,我因病再未參加。
至1965年,華崗被判刑13年,有三條罪狀:一、在武昌反省院稱蔣介石為蔣委員長,是喪失立場;二、在國統區工作時與國民黨警特來往,是投靠反動派;三、在山東大學工作時不允許逮捕有反革命歷史的教授,是包庇反革命。
我的幾點芻議
華崗冤案發生已經過去60多年了,為他平反昭雪也已30多年了,對于華崗的一生,歷史早已做出了公正的結論,但華崗冤案為什么會發生呢?這似乎有必要做點探討。
現在回頭看,中央對華崗的審查究竟為什么?是因為胡風問題?(其搜查逮捕證上定的是“與胡風有關”)是因為向明(青島市委書記,被打為“反黨集團”)問題?(有人說華崗是向明“反黨集團”成員、顧問、后臺)還是因為錯誤言論?看來都不是。這些問題都是在為審查華崗尋找理由,都無確切證據。在審查中,對胡風問題、向明問題、言論問題等均未涉及,而只是翻來覆去訊問廖公劭其人及他與華崗的關系。看來是因廖公劭的問題,中央對華崗產生了懷疑。宣判書中的第二條“在國統區工作時與國民黨警特來往”,應該指的就是此問題。
因廖公劭的敵特身份,華崗的兒子華貽芳曾認廖妻為“干媽”,廖妻要求報仇的信又被查獲,中央不了解華崗有此關系,因此對華崗產生了懷疑,是正常的,是可以理解的。但從對華崗的審查結果看,他在國統區工作時雖與警特來往,但并未發現對黨的工作有任何破壞行為。至于華與廖的交往,可以這么說,不是廖公劭這個警特利用華崗做了損害共產黨利益的事情,而是華崗利用廖公劭的敵特身份作掩護,完成了組織交給的各項任務。這在特殊的工作環境中是常有的、允許的。歷史證明,華崗的這段經歷沒有問題,說華崗“投靠反動派”是沒有根據的。華崗由于長期在白區隱蔽戰線開展工作,按保密紀律均為單線聯系,不可能經常與上級領導見面,更不可能將所有的工作細節、聯系人等直接向中央一一匯報。
可能有關廖公劭的情況,華崗沒有及時上報中央,中央并不了解,因廖妻的信引起了中央的懷疑。可以這么設想,如果(歷史沒有如果)廖公劭這個關系,華崗當年及時向中央匯報,中央了解這段歷史,也許這場悲劇就可能避免。華崗由于廖的問題而導致后來的悲慘結局是令人遺憾的。還可以設想,如果黨對于干部審查更慎重一點,更周全一點,這場悲劇也有可能避免。可惜黨的干部審查工作長時間以來受“左”的影響嚴重,造成了冤案。
從遵義會議到延安,到抗日戰爭,黨的政治路線、軍事路線一直是正確的、成熟的,所以很快取得了革命的勝利,而干部審查工作卻存在錯誤。如早期的打AB團,延安整風時的“搶救運動”,解放后的反右,反習仲勛、反彭德懷,直到“文化大革命”中的劉少奇大冤案。胡喬木在《回憶毛澤東》一書中說:“負責審干工作的同志把干部隊伍不純的狀況作了過分嚴重的估計。一個時期,似乎‘特務如麻,到處皆有,把一些干部思想上、工作中的缺點和錯誤,或者歷史上未交代清楚的問題,都輕易地懷疑成政治問題,甚至反革命問題。”
特別應該回顧一下潘漢年冤案。潘漢年秘密從事敵特工作是中央批準的,是隱蔽戰線上的一位傳奇人物,他做出的貢獻可以說是千秋功績,彪炳青史。但在1945年與李士群會面時,在李的挾持下陰錯陽差地見了汪精衛。這么重大的事情,又因種種原因未向中央匯報,當然鑄成大錯。1955年赴京參加黨的全國代表會議時,潘漢年被捕,1963年被以“內奸”“特務”“反革命”罪名判刑15年,直到1982年才得以平反昭雪。潘漢年最終如何獲得平反的呢?還是靠了在1955年審查潘案時,李克農提出的反證。事實證明,說潘漢年“投靠國民黨,充當國民黨特務,還當了日本特務與汪精衛勾結”,而這段時間“我黨在政治上、組織上沒有受到任何損害”。那些無端的罪名終于不能成立。在20多年后,反證成為潘漢年平反昭雪、恢復名譽的重要依據。在中央《關于為潘漢年同志平反昭雪、恢復名譽的通知》中總結了深刻的教訓:“潘漢年同志被錯定為‘內奸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被捕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違犯了不同質的矛盾只有用不同質的方法才能解決的原則,嚴重地忽視了對敵隱蔽斗爭的特殊性,混淆了是非界限和敵我界限,以致做出錯誤決定。”這段分析是非常實事求是的。
潘漢年案與華崗案有許多相同之處:他們都是1925年入黨;他們的冤案都發生在1955年;他們都從事白區工作;他們都以敵特入罪;他們都含冤而死;他們的平反都是由于反證。中央總結的那段教訓,“嚴重地忽視了對敵隱蔽斗爭的特殊性,混淆了是非界限和敵我界限”,同樣是華崗冤案的教訓。兩個同樣卓越的人物,有著同樣悲慘的結局,這是歷史的悲劇,回顧這段歷史,不能不讓人扼腕嘆息!
終于等來了洗清冤案的這一天,1980年3月,經華國鋒批準,為華崗平反昭雪。1980年7月5日,山東省委在濟南為華崗舉行了平反昭雪追悼大會。中央負責同志鄧穎超、楊尚昆等送了花圈,山東省委負責同志白如冰、高克亭、趙健民等也送了花圈,追悼會開得莊嚴肅穆。這一樁歷時25年的重大歷史冤案終于得到了公正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