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富者百人而一,貧者十人而九。貧者既不能敵富,少者反可以制多。金令司天,錢神卓地。貪婪罔極,骨肉相殘。”明代文人張濤對自己所處的時代這樣批評道,他敏銳地感到了當時世界的緩慢變化:明代中國人口增加了一倍多,地區性和全國性的商業網絡逐漸形成;明朝從洪武皇帝所推行的道德秩序滑向了一個完全商業化的社會。
張濤的無奈和哀怨,代表了傳統中國對于商業社會的態度:富人對窮人、利潤對美德的掠奪,推翻了多數人的社會期望,尤其是知識分子的社會期望。
可是另一方面,不能否認的事實是:窮人用一次次的揭竿而起,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富人則在科技和藝術的層面推動著歷史的進步。
無數為彰顯社會地位所開發的科技轉變為實用技術,比如紡織品、航海船只等。世界上第一個馬桶由英國貴族設計,被安裝在伊麗莎白女王的宮廷里。富人有足夠的財力、人力以及閑暇時間,去做改善現有生活的嘗試。
同時,富人也是歷史上藝術進步的推動者。意大利的美第奇家族是文藝復興時期最著名的藝術贊助人,資助和庇護了包括米開朗基羅、拉斐爾、提香等在內的大批藝術家。
富人,這個詞讓人又愛又恨。他是藝術家和文人嘲諷與挖苦的對象,同時也是豢養他們的金主;他是每個人心里或隱蔽或張揚的欲望,也是人們憤怒與仇恨的對象;他是殘酷社會最明顯的體征,同時也是推動社會進步的最主要力量。
富人,他與你我有何不同?假如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那富人來自哪兒?
富人與其說是財富標準,倒不如說是一種心態。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然后呢?
有多少錢算富人?《胡潤財富報告》中把“富裕人士”的門檻定為:擁有1000萬元人民幣以上資產的個人,資產包括可投資資產、未上市公司股權、自住房產和藝術品收藏。
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在中國每1300人中就有1人是千萬富翁。
而一個在北京三環有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每天夾在早晚高峰中上下班,對日常生活仍時有力不從心、忍辱負重之感的白領,絕不會因為自己所有資產超過1000萬元而認為自己是個富翁。
富人與其說是財富標準,倒不如說是一種心態,一種不為金錢所勞役的心態。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個口號的提出,讓富人擺脫了當年“地、富、反、壞、右”時期被批斗得抬不起頭的命運。改革開放的第一波創業浪潮中有柳傳志、王石等人,他們的創業可以說是無意識的:柳傳志在科學院計算所工作,搞了進出口指標,就成了“創業”;王石被分到國有科技廠,做垮之后,慢慢摸索。那時候的創業者,財富并不是第一追求——他們甚至喊出了“創業報國”的口號。
20世紀90年代初,新一波創業者誕生,以潘石屹、馮侖、俞敏洪為代表,他們就是著名的“92派”,他們的驅動力來自對財富的追求、對成就感的渴望、對自我能力的證明。《中國合伙人》所反映的就是這種心態,年輕人從無到有地打拼,片中反復出現“夢想”“尊嚴”“改變世界”“被世界改變”這樣的詞。公開表達對財富的渴望,不僅不再是什么恥辱,甚至是可以和“夢想”相互替換的詞語。
如今,“創業”已經不再是財富的主要來源。巴克萊(Barclays)集團旗下的咨詢公司最近發表了一篇財富報告,報告顯示,房產、遺產、工作薪水、商業經營四類財富來源中,房產和遺產成為亞洲富人獨特的“致富秘訣”。
被調查者中,有61%的亞洲富人都將房產獲利作為自己的財富來源,而這一數字在全球平均值為34%。
英文rich的印歐語系字根與克爾特語的rix、拉丁文的rex、梵文的rajah同源,后三者的意思都是“君王”。這在中國亦可做如下解釋:欲富或已富者,一定要與權力結合。近20年來崛起的富豪,很大一部分是權貴資本的受益者。近中年的富翁們仍用“關系”來斂取財富,而他們的孩子則享受著消費主義的狂歡。財富,忽然站在了道德的對立面上。
炫富或許源于一種動物本能
富人熱愛炫耀他們的財富。炫耀有很多種方式。最低端的,當然是以名包、名車、名表的方式來炫耀;而最高端的,則是122“慈善”的方式來“炫富”。
越來越多的企業或個人選擇以“轉發多少我就捐多少”的方式來開展慈善工作。史玉柱號稱有多少粉絲就花多少錢來做慈善。粉絲100萬時,他捐了100萬元給慈善基金會;粉絲200萬時,他捐了200萬元給少數民族孤殘兒童……粉絲500萬時,他給成都市老齡基金會(敬老)等5個項目各捐款100萬元。
如此做慈善的方式,當然引發了社會爭議。“高調”“作秀”的爭議不絕于耳,在大多數人選擇當“悶聲發大財”的沉默富翁時,做慈善很容易被形容為道德作秀。除了輿論中混雜的“仇富”心理,不能否認的是,中國富翁確實有著某種把慈善或視為施舍,或視為廣告的心理。
富人為什么明知道會給自己惹來麻煩還要炫富?郭美美為什么成了眾矢之的,仍要發微博炫耀自己的名牌包和奢華生日派對?黃怒波為什么要一擲千金購買冰島的土地?富豪蒂托為什么要花2000萬美元把自己送上太空?
美國作家理查德·康尼夫在《大狗:富人的物種起源》一書中,引用鳥類學家扎哈維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不利條件原理”這個理論,來解釋羚羊在逃命時的躍跳——盡管這是浪費體力的危險舉動,但它仍然愿意冒這個險,因為它等于是在告訴獵豹:“你休想殺我這么強健的羚羊。”有錢人冒著喪命之虞炫富,同樣是為了告訴世人:“你們休想比得上我。”
富人明星化正是贏家通吃的準則在發生效用
在電影《泰坦尼克號》里,觀眾看到的是富人的道德。富人們在死亡面前“讓婦孺先活下來”,井然有序。而在泰坦尼克號的真實情形中,頭等艙的成年男性有33%生還,統艙的成年男性生還率僅為16%。頭等艙成年男性生還的百分比幾乎與統艙兒童生還的百分比相等。總體而言,頭等艙生還率為63%,統艙乘客生還率僅為25%。
理想的社會,存在著一個順暢的通道,不平等的收入刺激著窮人向上打拼,社會財富在此過程中累積,蛋糕越來越大,每個人分到的越來越多。
不順暢的社會則是贏家通吃,富人壟斷著財富以及獲得它們的手段。從這種層面上來說,“仇富”也是可以理解的心態:窮人不僅很難從富人的財富中獲益,而且被搶奪了獲得財富的機會。
現如今,出現了一個矛盾的現象:人們在仇富的同時,也前所未有地尊重富人。
人們愿意聽富人講話,因為覺得他們一定是做對了什么,才能獲得巨大的財富。富人則通過各種企業家論壇、財富論壇、商業領袖論壇來發表自己的意見,形成自己的話語權威。
“富人明星化”的趨勢讓一部分富人體會到了擁有話語權盼快感,同時,也有了在社會領域承擔責任的意識。從組織“俱樂部”到組織“公益基金”,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正在試圖把財富轉化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