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志剛：書畫奇矯一詩鴆

朱青生

鄭志剛的畫不循常

鄭志剛于繪畫一事，入手即不循眾家常道，不依唐宋以降文人畫程式為榜樣，卻專奉秦漢乃至原始藝術為圭臬。若以“道”論，誰能說原始巖畫或漢代匠人的粗礪石刻，就遜色于后世的精絕名作呢？其實，廿余年詩文、書法創作的歷練濡養，志剛早已有了出眾造詣。藝理相通，所有積累自然也是畫道的天然積淀。

貢布里希講過：“認為藝術家就應該創作藝術，跟鞋匠制作鞋子沒多大差別。這種觀念等于說，一個藝術家應該創作他曾看見過被標明為藝術的那種繪畫或雕塑，人們能夠理解這個含糊的要求，但是遺憾，那正是藝術家唯一做不到的事情。”他認為，藝術的靈魂是獨創、是自由，是感性地揭示生活和人性中獨一無二的“真”。既如此，畫也該是無所不能畫，只要你能揭示其“道”。志剛的繪畫創作，似乎是他自言自語自動流出的、潑到紙上總會有些意外之義的水墨獨語。其所入畫者，大俗大雅皆不避，有令人啞然者、有令人愀然者、有令人怦然者、有令人晏然者，而無論簡繁，皆有令人豁然之趣，正所謂道在其中。

沒骨而有骨，乃為上佳。秦漢人大塊文章，譬如漢畫像咫尺千里，是為魂魄中象，唐已不逮，宋文人亦不及，何況明清！志剛兄之近期畫作，吾作另眼觀：精神注之，已在法外，今人孜孜成法而遠道矣！志剛兄詩、書、畫、印、文栽種既廣，拈一及萬，皆是蓮花，殊感佩也！至人無法，拓荒者是也，舍志剛其誰！此境耕耘，妙不可以言，所謂無古無今、無中無西，最是逍遙。

志剛兄性奇絕，詩文書畫亦奇絕，活脫寫志，直系人魂，凡識者必驚其魄力鋒芒之精銳，細審則感其開疆入域之廣遠……

張喜樂（鄭州八中語文教師）：志剛兄，你那首自作五絕詩《游滎陽廣武黃河灘》：“無由療怐愗，廣武覓桃花。碧影篩千載，濤聲聽幾秅？” 寫得真好！由近及遠，有視覺有聽覺，煉字、格律且不說，單就意境而言，就令人思接千載！

鄭志剛：作詩是很上癮的文字游戲。我新、舊體詩都寫，弄了近卅年。沒啥功利性，只圖過癮。近些年越來越發現，詩文創作方面的積累，對書畫有著隱秘而巨大的滋補作用。

張喜樂：和詩比起來，你的毛筆字似乎更獨特。前幾天，我把你以這首詩為內容而創作的那件四尺中堂書法作品，張于壁上欣賞，感覺你的書法風格似乎和任何人都不同。方筆棱崢、斬截爽利、體象卓然、殊今別古，見到后有驟遇異人之感。

鄭志剛：我學習書法，主要在秦漢及先秦的領地里打轉轉，東探探、西找找，左一鏟子右一鍬的。因為我讀考古專業，對金石銘刻文字又特別敏感，所以視域可能相對會寬一些。又因為我從事美術史論研究，觀察文字遺存的方式自然也有不同。以上這些，使我在選材與借鑒方面，與單純的書法人不太一樣。粗略來說，我嘗試吸收了《景君碑》、里耶秦簡、侯馬盟書、溫縣盟書、西漢磨刀石刻文、東漢刑徒磚文、秦漢陶文（譬如，秦瓦文“東武東閑居貲不更瞗（睢）”、“贛榆得”等）、甲骨文，甚至還有眼下城市公廁擋板上信手刻劃的“迷藥”等一系列元素的營養，經過感性拋光、理性淬火及反復試錯等多種“工序”的爐冶之后，初步形成了這種書寫樣貌。有趣的是，我曾經將1979年末出土于陜西臨潼縣趙背戶村修建始皇陵的秦代工人墓地的殘瓦刻文“東武東閑居貲不更瞗（睢）”，與眼下城市公廁擋板刻字“迷藥”，進行了對照比勘，不無驚喜地發現了兩者之間穿越2200年時空的血緣關系。

張喜樂：愿聞其詳。

鄭志剛：在藝術取法上，我向來不拘一格，并且自認為有點“反骨”。逐時風、傍名流、趨展覽的事情，我是不干的。我不怕被誤讀、遭嘲諷，唯內心好惡是從。公廁“迷藥”文字那種險澀、野率、破罐子破摔之美，與我的草根心態暗合。但同時，我也很清醒，那就是只能對“迷藥”營養進行“掐尖”式提取，而不能被它徹底迷倒了。當我有意識溯流而上，找到秦瓦刻文“東武東閑居貲不更瞗（睢）”之后，算是初步為這種書風“鑿”出了一條時空通道。接下來，就是為這條通道不斷地補充建筑材料了。在我看來，為藝要獨詣，不可從眾。對傳統的表皮式模仿，或者對時風的功利性追逐，都算不得高明。

張喜樂：尊書為何采取向右下方傾斜的結字方式？

鄭志剛：字勢向右下方傾斜，我主要受部分秦漢墨書及鐫刻文字的啟發。除了里耶秦簡（比如“卅二年正月戊寅朔”、“卅五年四月己未朔”、“正月戊寅朔丁酉”、“二月壬寅水十一刻”等）之外，還有虎溪山前漢簡、走馬樓前漢簡、謝家橋前漢簡、天長前漢簡等。此外，公廁“迷藥”及部分秦漢陶文，也是右下傾斜的。在我感覺，向右下傾斜，有種悵惘的降落感，還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與右上傾斜的攀陟、努力、緊張、熱情不同，右下傾斜，冷冷的、傲傲的、憨憨傻傻的，像伯夷叔齊，像魏晉高士，像裝聾作啞、忽僧忽道、哭之笑之的髡殘與雪個，像李商隱的無題詩，總之，別味獨呈吧。選擇這種構字方式，或許與年齡與心態有關，但更重要的還是性格因子在起作用。

張喜樂：發現你的字里，方多于圓，直多于曲，但并不單調直露。

鄭志剛：簡直可得大方，秦漢就比魏晉南北朝氣格大方。大方非常可貴，但一定要保證有微妙的豐富作支撐，否則極易淪為干癟。我在這個問題上，是費了心思的。我很留意線條之間長短、粗細、疏密、聚散、爭讓、剛柔、欹正等矛盾因子之間的和諧共處，努力做到簡而不單。

2017年3月1日，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