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尋蹤

胡大可

楔子

多年以后，杭州下城公安分局副局長巢震宇依然忘不了這一幕：2014年12月28日下午，水下探測儀在83米深的水底照到了被害人的遺體。為了這一刻，他帶領的專案組以及浙江大學的水下作業專家，一共奮戰了約900天，終于在水庫底部打撈出了受害人的遺體。

這是一起情節無比曲折的命案，其破案過程撲朔迷離，一波三折，注定會在杭州公安史甚至是全國公安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現在，終于可以對外宣布破案了。

時間回溯到2012年6月10日，因為債務糾紛，內蒙古籍商人張某在杭州溫德姆酒店被人接走，隨后遭到非法拘禁，數月間輾轉永嘉、青田山區，最后慘遭殺害。

2012年9月1日凌晨，因向張家人討要5000萬贖金不達數額，犯罪嫌疑人溫州籍“老大”胡某和手下，竟然將張老板裝進鐵籠，從百米高的北山大橋上，直接拋進了位于麗水青田的灘坑水庫！

不論是告慰家人，還是完善證據鏈，遺體必須找到！

灘坑水庫又名千峽湖，正常蓄水位海拔160米，總庫容41.55億立方米，平均水深58米，最深處超百米。日常庫區面積達71平方公里，是省內僅次于千島湖的第二大人工湖。水庫沿線建有多級水電站，整體水域處于流動狀態。

在隨后的三年時間里，專案組四次趕赴水庫，實施了全國公安史上最艱難的深水打撈。

1.報案

這個案子源于2012年6月11日清晨的一個電話。那天，天剛剛亮，杭州下城武林派出所接到了110指揮中心的一個派單。

來電的是一名男子，自稱姓李。他說，自己的老板張某前一天下午從上海應邀來了杭州，在鳳起路溫德姆酒店與生意伙伴溫州人胡某見面。隨后，胡某把張某帶離杭州后失聯。直到深夜11點，胡某來電索要5000萬贖金，以償還雙方之前的巨額債務。

張老板老家在內蒙古，在老家開辦了大米加工廠、旅館等多個實業，是一位有影響力的生意人。焦急的張家人通過各種關系疏通。奈何，胡某的話很硬：付錢放人！

民間債務糾紛引發的此類事件，武林派出所受理過多次，但往往最終能通過調解和平解決。

當即，武林派出所調取了溫德姆酒店的監控，顯示張老板與對方見面時神色如常，甚至離開時也一切正常。不過，當民警查詢胡某的身份時，不禁擔心起來。胡某，1962年出生，溫州人，無固定職業，早年曾當過“蛇頭”。同時，他還以融資投資公司名義從事高利貸放貸，網絡賭博游戲等行業，社會關系非常復雜。胡某還有非法持有槍支、尋釁滋事等多次違法犯罪的前科，事發時還處于取保候審階段。可以這么說，在溫州，18歲就出道的胡某，是圈子里小有名氣的一位“老大”。

查詢至此，派出所不敢怠慢，馬上把情況向分局匯報。情況說明很快就送到了杭州下城公安刑偵副局長巢震宇手里。由下城刑偵大隊和武林派出所組成的專案組成立。

“我們當時很快就了解到，張老板和胡某曾經是好哥們兒，他們之間存在頻繁的生意往來，互相間資金拆借很頻繁。”巢震宇說。

回看監控，張老板和胡某以及手下，在下城區范圍內停留的時間只有57分鐘。隨后，兩輛車一路向南，往出城方向開。

在后續幾天里，張老板的家人又多次接到胡某打來的催款電話。患有糖尿病的張老板，被允許與家人通話，他已然聲音沙啞，并說自己已經被虐待得不行了，讓家人趕緊想辦法籌錢救他。

巢震宇說：“根據監控和排查，我們判斷，他們應該是帶著張老板去了溫州。”當即，他帶著專案組趕到了溫州。專案組在溫州警方的配合下，在多個張老板可能被關押的地方蹲守，但40多天過去，依然一無所獲。事后，專案組得知，在期間里，他們的追捕和胡某的行蹤常常是前后腳。期間，胡某甚至還偷偷地回了杭州一趟。

由此可見，混社會已經半輩子的胡某，反偵查意識非常高。

2.通緝

張老板的家人前前后后給胡某打款620余萬元，與胡某好說歹說，但他始終沒有放人。起先，張老板還能與家人通話，但從8月底開始，就再沒聲音傳來。

9月初，專案組得知，胡某憑著老關系已經從云南出境，潛逃到了越南。當即，專案組通過公安部發布了紅色通緝令尋求國際合作。

2013年2月20日，胡某又逃到了泰國，并有申辦他國簽證繼續潛逃歐洲的動向。“我們認為這是一個最好的抓捕機會，馬上趕到了泰國曼谷。”2月27日，在泰國警方的協助下，巢震宇帶隊找到了潛逃的胡某與其女友。

3月7日，胡某被押解回國。同時，專案組在廣州、溫州和麗水收網，抓獲嫌疑人13人。但是，依然不見人質張老板的身影！

“胡某是個非常冷靜的人，一句話，老江湖。”審查剛開始，從警25年的巢震宇就覺得遇到了強敵。胡某避重就輕，僅僅承認自己確實和手下非法拘禁過張老板，但2012年8月下旬已經把他釋放了。張老板現在何處，他不知道。

案件的突破口，還是他的三個手下：金某、張某和傅某。他們說，張老板曾經被胡某和他們非法拘禁在永嘉陡門鄉潘垟村、上塘鎮新民村和青田松樹下村的山區里，一共三個點。2012年8月31日深夜，在胡某的授意下，在青田那個點，他們把張老板強行裝進了一個鐵籠子里，然后用手銬把他銬住。

隨后，他們開著一輛皮卡車，連夜開到了距離青田縣城50分鐘車程的灘坑水庫。他們從水庫的北山大橋上把裝了張老板的鐵籠子拋了下去……“咕咚”一聲，站在高高的橋面上聽來，很輕。

雖然，三個手下的口供已經得到，但若要證據鏈完善，那就非要找到張老板的遺體不可！況且，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找不到遺體，這讓張老板的家人情何以堪！

“當時北山大橋上還沒有燈，他們完全是在黑燈瞎火下作案的，根本記不得具體是從哪里拋下了鐵籠子，況且，水是流動的。”面對如此浩渺的水庫，巢震宇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別樣的渺小。

杭州甚至是全國公安史上，難度最大的一次深水打撈由此開始。

灘坑水庫上的北山大橋，全長995米，橋面寬9米，主橋橋墩間最大跨度達170米，最大墩高116米，有“浙江第一高橋”之稱，其所在的水庫區域，水深達100多米，已經遠遠超過了人工潛水60米深的極限，也遠遠超過了一般水下探測設備的使用極限。

同時，和淳安千島湖類似，水庫底部原為完整居住的村鎮。2008年蓄水完成時，建成橋墩時的井字架、未拆除的升降機，建筑垃圾等依然全部矗立在湖底。這樣的水文環境，這樣的特殊地貌，大型海洋勘查設備根本無法進入作業。

如此，在近300個西湖大小且最深百米的復雜水域內，打撈一具男子的遺體，從何入手？

3.打撈

“當時我們分局從上到下，態度很明確，一定要找到被害人的遺體。”于是，從各個渠道，巢震宇開始惡補水下作業的各種知識。但可供借鑒的案例實在太少了。

蛙人打撈的極限是60米，以灘坑水庫這樣的深度，靠蛙人顯然是不行的。還有一種潛水作業叫“飽和潛水”，但是潛水員每進行一次飽和潛水，起碼要休息一個星期，這也不太現實。好不容易，巢震宇找到了浙江大學機械工程學系顧臨怡教授，聽說他有一個專業水下團隊。然后巢震宇把情況跟他一說，顧教授心里也沒底，不過他還是說，可以試試看。

2013年4月6日，專案組帶著顧教授團隊第一次來到水庫。顧教授帶來了綽號“老虎”的水下機器人（簡稱ROV）。但水底的情況，還是比他們想象中更為復雜。這一次打撈從4月6日一直進行到了5月26日，最終以失敗告終。巢震宇又找來了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中船重工第715研究所等事業單位幫忙。

2014年1月2日到11日，是第二次打撈。“做實驗進行偵測，盡量模擬案發的過程。”根據嫌疑人的交代情況，專案組找來了類似的鐵籠，分別裝進石塊，裝進活豬，從北山大橋上投入水庫。

“因為我們的作業時間太長，很多當地人都把這里當成了景點，甚至還有人問我們：你們還沒有打撈起來？”巢震宇有點無奈，他們每天從早上8點開始打撈，一直到太陽下山才離開，卻沒有成效。

更不利的消息傳來了。

法院2014年6月18日組織的一次庭審中，除了胡某依然未交代犯罪事實外，其余兩名原已交代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也如同商量好了一般集體翻供，全部否認故意殺人犯罪事實，使此案更為艱難。

在萬般無奈之際，巢震宇偶然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發現了轉機，他高興地說：“我那天刷朋友圈，看到了一段視頻，那是一家公司的一段介紹，這家公司擁有國內最頂尖的深水掃描設備，大連空難的黑匣子也是他們找到的。”

去年秋天，憑借這家公司帶來的深水掃描設備，通過三維影像建模還原出了水底地貌。“這一次的地貌圖讓我們有了方向，而且還確定了水下9個疑似目標物。”巢震宇說。他拿著這張圖再次找到了顧臨怡教授，希望他再次幫忙。顧教授又一次答應，而且這一次他還可以推薦一位持有國際認可的ROV上崗資格的操作手。在國內，持有ROV上崗資格的操作手不超過400人。這位操作手叫殷宏偉，一直從事海上石油勘探工作，有6年大型ROV深海操作經驗。

2014年12月22日，殷宏偉隨專案組趕到水庫，現場查看之后，他坦言：“水下能見度只有2米多，我借鑒了水下考古的辦法，對水底進行了網格搜尋，就是在水下每隔5米布纜繩，然后一個格子一個格子搜索。”

“我覺得，這樣的辦法就是‘水下繡花。”說實在的，巢震宇并不知道，如果這次打撈再失敗，他們還能想出什么辦法。

網格搜索說說簡單，但在落差超過百米的水底下，一切都變得復雜了，這需要拴著鉛塊的繩索直至水底，人工標記。而光是單條線路就需要施放繩索1500米，在水中浸泡后的總重量達到了400公斤，來回施放需要十多人一起操作。

12月28日下午4點，“我聽到船里有人尖叫起來，找到了！”巢震宇快步沖到殷宏偉身邊。

此時，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鐵籠，出現了找尋兩年多的張某遺體！“遺體在8號橋墩東南方向4米處一個前期尚未搜索的水溝里，這個地方其實是當時建設水庫時，在兩座山之間開的一條路，兩側山體有11米高。”殷宏偉坦言，找到遺體，除了專案組和專業團隊進行的大量工作，也有一定的運氣成分，遺體位于水下83米處。

1月5日上午，提取的檢材經鑒定確認，遺體確系張某本人。1月6日下午，遺體被打撈上岸。因為水下溫度低，遺體尚未腐爛，但體表已經皂化。

隨著尸體打撈的完成，案件也即將告破，近3年的辛苦打撈終于有了回報。

（責編：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