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如”

李國文

“吾不如”一詞，多次出現(xiàn)于古人的言辭之中。

凡能說出此詞者，都非等閑之輩，不是很有名的人，便是很重要的人。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里這樣寫道：“天下大定……高祖置酒洛陽南宮，高祖曰：‘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這一年，劉邦54歲，從公元前209年起義至此，不過七年工夫，居然由“亭長”而“漢王”，由“漢王”而“漢帝”，成為一國之君。這七年不容易，成功過，更失敗過。因此劉邦要總結一下，自己如何能夠獲得勝利，而項羽如何難逃“垓下之圍”？

于是，部將高起、王陵舉手回答：“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zhàn)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司馬遷是大手筆，這番話說出一個真理：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漢高祖劉邦雖然文化不高，識字不多，卻是一個能聽得進逆耳忠言的帝王，他當然明白用七年時間打天下，非他一人之力，而是靠他的將士浴血奮戰(zhàn)得來的。所以，他的回答便出現(xiàn)了“吾不如”，承認自己的不足之處，這是一種很了不起的胸懷。他說：“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這就是劉邦名垂青史的三個“吾不如”的故事。

其實，劉邦侃侃而談的“吾不如”，倒非他首創(chuàng)，乃是蹈襲《論語》一文里的孔夫子所言。那是史上最早見諸典籍的“吾不如”，萬世師表的圣人帶了頭，從他開始，“吾不如”一詞，就被許多大人物所引用。

“吾不如”語出《論語·子路》，原文為：“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

這個樊遲，不好好學習禮、義、仁、智、信的夫子之道，突然提出要學習如何種莊稼的想法。這讓老師孔夫子大不開心，于是就板著臉說：你要找我學習種莊稼，我可不如老農(nóng)。樊遲“一根筋”，聽不出孔子話里有話，也不看老師那張晴轉(zhuǎn)多云的面孔，接著又提出來：老師，要不你就教我怎么種蔬菜吧！孔子聽了差點暈過去。對老師來說，最傷腦筋的事情，不是怕調(diào)皮搗蛋、逃學逃課的學生，而是怕榆木疙瘩、不開竅的學生。你既然在教室里學習，修身第一，種哪門子莊稼，種哪門子蔬菜？于是，不無失望地回答：你要找我學習種蔬菜，我可不如老圃。

孔夫子當時有點光火，有點惱怒，遂用“吾不如”來堵樊遲。圣人的“吾不如”，并非“吾不如”這個詞語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