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沖突在戲劇創作中顯然是一個重要的元素,除了荒誕派戲劇、先鋒派戲劇等戲劇流派,沖突在戲劇創作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至少劇作家不會故意壓抑沖突元素去表現戲劇性。但是田納西·威廉斯的幾部較有影響力的劇作,分明是運用了壓抑沖突元素而去表現戲劇性。現在從這個視角來闡釋他的《蜥蜴之夜》,企圖尋覓劇作家在具體的對人的關注視野下,如何借助壓抑沖突元素達到個人想要的戲劇性。
關鍵詞:淡化;沖突;戲劇性
作者簡介:田玲,廣東文藝職業學院副教授,上海戲劇學院博士后。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12--02
凱瑟琳·休斯在《當代美國劇作家》中對《蜥蜴之夜》作出了這樣的總體評價:“《蜥蜴之夜》于一九六一年獲得紐約戲劇評論界獎,是威廉斯最后一出獲得此獎的戲。這出戲的故事發生在墨西哥的一家‘相當土氣和波西米亞味十足的旅館里,時間是一九四〇年,那里聚集著另一群威廉斯筆下被社會遺棄的人。”[1]
田納西·威廉斯為了準確地傳達他的這些思想和感受,在《蜥蜴之夜》中同樣在需要出現觀眾期待的外部沖突的地方,劇本卻出現了主人公的和解性。
《蜥蜴之夜》主要是牧師香農與酒店女老板瑪克辛在矛盾關系中的和解性。
先來分析牧師香農與旅館女老板瑪克辛的和解。香農是基督教圣公會的一名牧師,但是由于“宣傳無神論和誘奸少女”被教堂開除。只好淪落為名叫布萊克的三流旅行社做導游。這天正好帶著一個旅游團——這個團是德克薩斯州一家浸禮會學校的十一名師生——途徑墨西哥巴里奧港的科斯塔維爾德旅館,想在此旅館投宿。剛剛死去丈夫的科斯塔維爾德旅館老板娘瑪克辛,一見到香農立刻動了把他留下與自己共同經營旅館的念頭,但是被香農一口拒絕。
此時,香農因與該團的一個還不滿十七歲有著音樂天賦的學生鬼混,被同團的教師費洛斯小姐發現而非常憤怒,由此當晚不愿與香農配合到科斯塔維爾德旅館投宿,還為此打電話到布萊克旅行社投訴,要求布萊克旅行社開除香農,以及把他的名字列在“美國所有旅行社的黑名單上”。在這之前,香農還被布萊克這樣的三流旅行社給了留用察看的處分。原因是上個月帶團與一個“難纏”的游客搞不好關系,遭到投訴。
盡管香農非常厭惡粗俗世故,毫無女性柔情只有肉欲的瑪克辛,而且此時還巧遇到旅館投宿與之有心靈感應的漢娜。尤其費洛斯小姐因為奪取客車的鑰匙對香農動用了武力,瞬間使香農周期性精神崩潰又一次發作。
情境進行到這兒,戲劇本應該出現觀眾期待的香農與瑪克辛劇烈的外部沖突,但是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沒有這樣做,反而設置了香農與瑪克辛的和解。
瑪克辛 (沖到小路上)香農!香農!回到上面來,回到上面來。彼得羅,潘丘,把香農帶到這兒來,你現在干什么?啊,天??!攔住他,天老爺,找個人攔住他呀!
【香農回來了,喘著粗氣,筋疲力盡,身后跟著瑪克辛。
瑪克辛 香農,回到你的房間里去,呆在那里,等這個旅游團走了再出來。
香農 不要給我下命令。
瑪克辛 我給你怎么說,你就怎么做,否則我就攆你到……你知道會到什么地方去。
香農 不要推我,不要拉我,瑪克辛。
瑪克辛 那好,照我說的做吧。
香農 香農只服從香農。
劇情到這里,田納西·威廉斯為了吸引觀眾的興趣,在上述情境的基礎上,假裝顯示香農與瑪克辛的外部沖突即將開始。但是,這只是劇作家在“突轉”之前故意搖曳的一筆,目的是給觀眾制造“意料之外”,更好地引起觀眾期待心理,最終目的是要為傳達自己的思想儲蓄充足的勢能,這個勢能也就是使主人公實現親密的和解性做好鋪墊。
這時,仿佛到了香農與瑪克辛一觸即發的外部沖突時刻,劇作家又是怎樣一步步使兩人走向和解的呢?
瑪克辛 如果他們把你送到三六年送你去的地方的話,你就該唱另一個調子啦。還記得三六年吧,香農?
香農 好了,瑪克辛,請你……就讓我獨自踹口氣吧。我不進去,我就躺在這吊床上。
不難看出,瑪克辛用提起往事的警示辦法,就讓斬釘截鐵說出“香農只服從香農”的香農態度一下子軟了下來。顯然,田納西·威廉斯讓瑪克辛提醒香農是否記得三六年送他去了什么地方,這個情理之中的事件實現了本來即將在兩人之間出現的外部沖突走向了緩和。此時也許談不上兩個主人公的和解,但是,我們看到香農已經從自我主宰的意識中回到現實,口氣緩和地對瑪克辛說出了讓他“獨自喘口氣”。接著,來看看劇作家在實現香農與瑪克辛的和解之前,采取了什么樣的戲劇沖突技巧,以達到一波三折引起觀眾興趣的目的。
瑪克辛 抓住他,他發瘋了,把他拉回來,捆起來!
漢娜 他胸部的繩子捆得太緊了;
瑪克辛 ……現在我去給城里打電話叫個醫生到這里來,給他打一針使他昏迷的鎮靜劑,如果明天他還不好轉的話,那就得到瘋人院去,就像上次為我的事發作一樣!
……
瑪克辛 ……是的,我還對你說過,你還要回來,在這里再次發病的。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老實呆著,早上就把你再拖去。
香農 瑪克辛,……今天晚上,在月亮下去的時候,如果你把我從吊床上放出來的話,我就可以把你想象成為一個……一個妙齡的仙女。
瑪克辛 你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就再好不過了。
香農 到了你這個年紀就不要假道學了,寶貝兒。
可以看出,田納西·威廉斯讓觀眾期待的外部沖突以香農的精神病又一次突然發作出現了,出現的方式是瑪克辛讓眾人把香農捆綁了起來。但是,以香農央求瑪克辛給自己松綁的打情罵俏這樣荒謬的方式結束了,緩沖了。這顯然是劇作家在劇本創作的后期知道觀眾在等待什么,觀眾想要看什么而與觀眾玩的一個小游戲。真相卻是田納西·威廉斯知道自己苦心經營的東西最終是要實現主人公的和解性。
接下來,該劇沒有像田納西·威廉斯的其他名著那樣設置一個情理之中的“突轉”,來實現主人公的和解性。而是宕開一筆,設置香農與漢娜的對話,從這兩個人物的對話側面來實現香農與瑪克辛兩個主人公的和解。
漢娜 香農先生,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此時此刻和誰到哪兒去都不可能。這話聽起來是不是顯得我太殘酷了?
香農 你的意思是說我一輩子都得拴在這兒了?和這個無法給予安慰的寡婦……一起混日子?
……
這里,香農再一次表達了是否把自己出賣給瑪克辛的猶豫與掙扎,仿佛香農與瑪克辛的外部沖突又會出現。但是當漢娜看到瑪克辛的兩個伙計抓住了一只大蜥蜴,要求香農幫忙放掉時,香農毫不遲疑地說出他不能放掉蜥蜴的原因:“因為福爾克太太要把他吃掉。我必須討好福爾克太太。我得聽她擺布,我是要聽她支配的?!眲∽骷彝ㄟ^刻畫香農在生存面前,潛意識里靈魂與精神的崩潰,只好寄希望于依賴瑪克辛使外部沖突再一次煙消云散。
最后,當漢娜對香農說她不懂“人怎么能吃下一條大蜥蜴”時,在香農的一大段表面上看是回答漢娜的對話,實質是香農的獨白中,為最終實現香農與瑪克辛的和解在合情合理性上設置了伏筆。
香農 ……是的,她年紀大了,可能比我先死。她可能先我而離開人世,我想,在這幾年內不得不好好伺候她,然后我就可能經受得起她逝世的打擊……冷酷……憐憫。這是什么?……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
香農從“香農只服從香農”,到“我的余生就要靠這位女恩主過日子了”,劇作家已經在意識層面為實現香農與瑪克辛的和解營造了合理性。
瑪克辛 不。我就是要你呆在這兒,因為我就一個人在這里,我需要有個人來幫我管理這個地方。
【漢娜劃火柴點煙。
香農 (眼睛望著她)我要記住這個面孔。我再也不會看到它了。
瑪克辛 我們到海灘去吧。
香農 我可以走下山去,但是再回來,就爬不上來了。
瑪克辛 我可以幫你爬上山回來。我可以用五年,或許十年的時間,整治這個地方,使它對于男性顧客,至少是中年顧客,具有吸引力。你嘛,可以照管那些和他們一起來的婦女。這件事你是會辦的,你自己也清楚,香農。
【他快活地格格地笑了起來。他們現在已經走到小路上,瑪克辛半領半攙地扶著他。他們的聲音逐漸消失了。……
從香農“快活地格格地笑了起來”,我們可以看到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徹底實現了香農與瑪克辛的和解。這種主人公的和解性最終目的是為了傳達劇作家的思想與感受。由于田納西·威廉斯加入了漢娜這個心靈上與香農契合的人物,使得香農與瑪克幸的和解比起前三個名著具有更大的悲劇性。因為前三個名著使用的是同一個戲劇手法或形式,也就是使用“突轉”來實現和解的,而該劇使用的卻是插入另一個人物漢娜這種手法或形式。這樣做的好處實際上漢娜相當于香農的另一個自我,正如孟菲斯特在某種意義上相當于浮士德的另一個自我一樣,是人靈魂或潛意識的山精。與漢娜的對白,也許可以算作是香農與自我的對白,或自我的獨白。加入漢娜這個人物無非是為了在戲劇形式上更加適合戲劇舞臺的需要。這顯然是劇作家在處理人物關系上對戲劇形式的一個嘗試與突破。這可以從他在《路》的創作前言中得到印證:“我的意圖是要把我自己對某種野性的、未經雕琢的東西的感受傳達給觀眾,這東西或者是高山之流水,或者是風暴中瞬息萬變的疾云,或者是夢境中忽隱忽現的幻景。這種自由不是混沌一團,更不是全無章法。恰恰相反,它乃是苦心孤詣構思的結晶,而特別是在這出戲里,我對形式與結構的悉心安排超過我以前的任何作品。自由絕不是簡單地靠信筆揮寫而得來的?!盵2]
可見,田納西·威廉斯用抵觸的方式來解決他的人物矛盾,或者說劇作家為了主人公在矛盾關系中出現和解,不是最終目的。他的最終目的只是為了表達思想與感受,表達他對這個世界“感覺到的真相”。而為了達到這個最終目的他又不得不借助用抵觸方式處理沖突的這種戲劇形式。在戲劇形式上苦心孤詣,也即是借助矛盾關系中的抵觸方式,或讓人物在矛盾中實現和解這種戲劇形式來解決矛盾。從大的方面說,也就是用現代戲劇淡化、消解沖突的方式來展示人的內心、人的潛意識、人隱秘的內在世界。這也就是田納西·威廉斯劇作處理矛盾方式的特殊方式——抵觸方式,最終目的是要達至人物在矛盾關系中的和解。從而為劇作家揭示人的潛意識和隱秘世界打開了天窗。
注釋:
[1]凱瑟琳·休斯:《當代美國劇作家》,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7月第1版,第38頁。
[2]田納西·威廉斯:《外國現代劇作家論劇作》中《路》的前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2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