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
摘 要:加拿大華裔作家林浩聰在其小說《校長的賭注》中講述了一個離開故土的華裔商人陳培紹,在戰亂的越南經歷生死離別的故事。本文試圖采用離散理論觀點,從地理空間、文化傳承與身份認同三方面解讀作品主人公陳的離散經歷,透視多重社會文化對這些流寓民的吸引、排斥與侵蝕,籍以揭示作品所表現出的流散主題。
關鍵詞:華裔;離散理論;流散主題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12--02
在現當代加拿大文學界,1974年出生的華裔作家林浩聰(Vincent Lam)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祖籍廣東,祖輩為越南籍華僑,幼時隨父母遷居加拿大。從多倫多大學醫學院畢業以后他成為一位急診醫生,工作之余從事文學創作。2006年,林憑借處女作《停止呼吸》一舉摘得加拿大重量級文學獎——吉勒獎,成為第一個獲此殊榮的加拿大華裔英語作家。2012年,他創作了自己的首部長篇小說《校長的賭注》(The Headmasters Wager),隨后于2013年入圍卡內基優秀小說獎、IMPAC都柏林文學獎和英聯邦圖書獎,受到加拿大乃至國際文壇的一致好評。
受到自己家庭移民經歷的影響,林的作品經常呈現出離散主題,將作品人物的被邊緣化和孤獨感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讓讀者感受到作品人物身為邊緣人的苦惱。在《校長的賭注》中,有關戰爭的歷史背景和遷徙他鄉的家族經歷是作者創作的基點,支撐了小說所反映出的離散主題。該小說重現并折射出20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的集體記憶,如“抗日戰爭的蒼夷”、“越戰的殘酷”等。小說的發生地設定在越南,而越南戰爭這個大背景貫穿了整部小說。它講述了精明能干的汕頭人陳培紹逃離戰火紛飛的祖國來到越南投奔父親,為了集聚財富、保護家園,不遺余力地與越南各方勢力周旋,其間經歷了生死別離的故事。因此,陳等主人公是飄零在異鄉文化中的“浪子”,是離散族裔的代表。
一、“離散”的內涵
“離散”(diaspora)源于希臘動詞“diaspeiren”。約公元前250年,希臘翻譯家在《圣經·舊約》中使用 “diaspeiren” 特指接受懲罰而遭上帝驅趕的人。隨著全球人口流動程度的提高和后現代意識的增強,該詞的涵義也逐漸從宗教擴大到了社會文化層面。1931年,猶太裔歷史學家西蒙·杜布諾夫在《社會科學百科全書》中,把“離散”定義為“一個民族或民族中的部分群體與自己的國土相分離,分散至其他民族中,卻保持著自身的民族文化”[1]。隨后威廉姆·桑弗朗將“離散”定義為:居住在家國以外的群體,并把該群體的范圍縮小至移居國外的少數群體。他把“離散”特征總結為:1從故鄉散落至異地;2保有對故鄉的記憶;3對居住國持有疏遠感與陌生感;4視祖籍地為最后歸宿;5試圖維系及重建家園;6將與祖國的聯系視為群體意識與群體凝聚力的根基[2]。
基于桑弗朗提出的這六大特征,一些學者進一步歸納了離散群體的三大特征,獲得學術界的一致認可。這三大特征分別為:(1)“離散”涉及到了兩個或多個地方(2)離散者不僅有實體的“故土”,還有精神想象層面上的“故土”。無論與故土的聯系以怎樣一種方式存在,它都為形成離散民的認同感奠定了基礎。(3)離散民具有主體意識,離散群體是族裔群體的一部分。
本文試圖結合離散理論觀點,從地理空間、文化傳承與身份認同三方面解讀作品主人公陳培紹的離散經歷,透視多重社會文化對流寓民的吸引、排斥與侵蝕,籍以揭示作品所表現出的流散主題。
二、流寓民的空間流動
離散民從原居住地移居到各地,因此離散首先具有地理空間層面上的意義。波西瓦爾中文名字叫陳培紹(下文簡稱陳),出生于廣東汕頭。20世紀30年代為了改善家庭經濟狀況,陳的父親陳凱不得不拋妻別子,前往越南從事大米生意。陳凱在越南逐漸積累了大量財富,卻沒有踐行他對兒子的諾言:發財了就回家[3]。相反,他在越南西貢購買了一所米行,并娶了位安南太太(中國對越南的舊稱)。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陳的母親病逝,他不得不投靠父親。受安南太太的唆使,陳被父親安排到香港學習。
在香港,陳愛上了家境殷實、嬌生慣養的西莉亞。隨著香港的淪陷,西莉亞母親的航運生意日漸衰敗。于是,迫于母親的壓力,西莉亞與陳結為夫妻,與他一起從滿目瘡夷的香港逃到越南與父親團聚。在堤岸,陳與汕頭老鄉馬克結拜為兄弟,抗日戰爭結束后,陳培紹在馬克的建議下將米行改建成“波西瓦爾·陳英文學院”。在此期間,陳曾多次萌生回國的念頭,但由于新婚妻子的反對,這種想法沒有實現。而后,妻子懷孕、兒子岱杰降生、學校越做越大,陳回國的想法也就擱置了下來。隨后在越南充軍、祖國文革中幸存下來的兒子最后沒能逃過死神的魔爪,在越共進駐堤岸的巷戰中深陷車中,被活活燒死。陳的祖屋被越共充公,他的法越混血情人杰奎琳也自殺身亡,臨死前把她和岱杰的兒子靚仔托付給了陳。一無所有的陳為了保護長著一副混血外貌的孫子,不得不再次逃離,混在難民群中輾轉離開越南逃往美國。
三、流寓民的文化傳承
空間的位移使流寓民生活在兩種甚至多種文化的夾縫中。華裔批評家周蕾也將其比作“在不同文化中游走的旅客,對于他們而言,無家可歸是永久的狀態”。[4]他們生活在兩個不同文化環境的夾縫中,又不完全屬于任何一方。他們在本民族文化的熏陶下成長起來,卻又流散到另一種文化中生活。他們既不能擺脫本民族文化的影響,又不能完全融入居住地文化;他們與母國文化有空間上的距離,又與異質文化有心理上的距離。他們游離于兩種甚至多種文化的邊緣,面臨著文化認同危機。因此,離散民在塑造自身文化身份的過程中,表現出了由斯圖爾特·霍爾提出的文化屬性雙重性。即“從流散新視角來看,‘家園既是實際的地緣所在,也可以是想象的空間”。[5]
盡管陳不受生計所迫,但是與南越南政府、越共和一些西方勢力周旋使陳產生了文化認同危機。陳受到歐美既得利益者和本土政治勢力的排斥和擠壓,而母國文化的缺失也讓陳處于一個多重文化相交匯的夾縫地帶。因此,陳對“家”產生了無比的眷戀和向往。他從不認為越南是家,拒不接受越南文化。當越南警察要求陳的英文學校越南語時陳生氣地說道“為什么要教授越南語?為什么我們中國人要被迫學習越南語?”與從小在香港長大,深受西方教育影響,熱愛西式生活的西莉亞不同,陳不屑于西方文化。看到妻子和美國人打網球時陳不屑地說那是“白人的鬼玩意”。陳堅決反對她把岱杰送到“滿是外國佬”的歐美國家讀書的主張,“如果去也只能去中國”。陳堅守中國傳統,堅信有朝一日能重回祖國的懷抱。而中國搞“大躍進”的時候,陳會定期向國內寄錢,以表示他無法回家的愧疚之心。陳小心翼翼地保留著家鄉的一切:在學校,陳只讓廚師準備中餐,對仆人只說潮州方言,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越南和西方的文化,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對本國文化的堅守。
陳不僅自己遵從中國傳統文化,還打算通過言傳身教,讓兒子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并希望他在不久以后能重新融入故土。當岱杰說越南語容易學的時候,陳訓斥道:“記住,你是中國人。在一千五百年前,這里是中國的領土。在法國軍隊入侵之前,越南人寫的是漢字。”
與父親陳相比,兒子岱杰對中國文化只有一種抽象的認同感。他在少年時期接受到的有關中國的教育僅僅來自父親對他的描述,正如西莉亞對陳說的那樣“他所認識的中國只出現在你的故事里?!彪m然岱杰會說漢語,但是他缺少切身感受,對父親安排自己回國的良苦用心也毫不領情,頂撞道:“要回到一個我從沒有見過的地方嗎?我不去。”面對父親的詫異和不解,他直截了當地說道:“這不是我想去哪兒的問題,我只是不想離開這兒……我可以只說越南語,偽裝成越南人……這里就是我的家。”顯然,對岱杰來說,父親口中的中國不是故鄉,而是異鄉,是他腦海中一個模糊的文化符號。他對未曾謀面的中國有種隔膜感,從而產生了心理上的陌生感和抗拒感,也喪失了作為中國人應有的民族歷史與文化記憶。
通過陳和岱杰兩個形象,林描寫了離散民身上體現的兩種甚至多種文化的碰撞和沖突。揭示出無論在哪個世界,他們都是“游離”的個體和“外來者”。在相異社會文化之間的抗爭過程中,成為精神上的“棄兒”。
四、流寓民的身份認同
空間位移帶來了文化傳承的缺失,也帶來了對身份認同的困惑。薩義德曾說:“每一文化的發展和維護都需要一種與其相異并且與其競爭的另一個自我的存在”。自我身份的構建,牽涉到與自己相反的‘他者。因此,自我身份或‘他者身份絕非靜止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人為建構的歷史、社會、學術和政治的過程?!盵6]無論是心甘情愿還是迫于無奈,流寓民在流散過程中變換著不同的身份,進而應對不同的社會環境,以致有時無法認清自己的真實身份。
小說一開始,陳對于自己身份的建構帶有一定的自主性。他把自己定位成一個不問政事的商人。當美國大使館的官員彼得與陳聊天,談論到越南政局時,陳表現出了對政治的回避;“我們中國人只關心做生意,政治不是我們所考慮的問題。”他認為無論政局如何動蕩,只要利用現實處境,做好生意,就能平安無事地繼續做一名置身越南世事動蕩之外的中國人。他濃厚的思鄉情緒總爆發在他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但當他面臨抉擇的時候,又總因為討新婚妻子歡喜、照顧懷孕的妻子,養家糊口等理由說服自己留在異國他鄉。最后,他驀然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回到故鄉,重新回歸中國人的身份了。因為“一旦你離開后,就永遠回不去了。我本以為我可以回家,但我錯了。你離開家后,家也在發生著變化、甚至消失。你記憶中的故土已經不在了,而你也會產生新的記憶?!?流散視閾中的空間和文化傳承是變化的,因此身份也存在著一種錯位。
與其它講述越戰的小說不同,林浩聰選取了普通華裔陳一家,通過細膩的情節敘述和精準的歷史描寫,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講述故事,去探索人性,得與失,愛與恨,合與分,反映以陳為代表的離散人群悲涼的生活狀況與無奈的心路歷程,揭示離散這一深刻主題。
注釋:
[1]Lopidia Dubnov, Simon, Diaspora, Encyclopi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 Vol.4[M]. New York: Macmillam, 1931.
[2]Safran, William. Diasporas in Modern Societies: Myths of Homeland and Return[J]. Diaspora.1991(1): 83-99.
[3]本文所出現的小說引文、對白均為本文作者翻譯,下同。
[4]B Zhang “The Politics of Re-homing: Asia Poetry Diaspora in Canada ” in College Literature, 31(1),2004:103-125, 2008.
[5]童明.飛散[J].外國文學.2004(6):52-59.
[6]愛德華·W·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