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淡化外部沖突視角對《欲望號街車》進行劇作分析

摘 要：沖突在戲劇創作中顯然是一個重要的元素，除了荒誕派戲劇、先鋒派戲劇等戲劇流派，沖突在戲劇創作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至少劇作家不會故意壓抑沖突元素去表現戲劇性。但是田納西·威廉斯的幾部較有影響力的劇作，分明是運用了壓抑沖突元素而去表現戲劇性?，F在從這個視角來闡釋他的《欲望號街車》，企圖尋覓劇作家在具體的對人的關注視野下，如何借助壓抑沖突元素達到個人想要的戲劇性。

關鍵詞：淡化；沖突；戲劇性

作者簡介：田玲，廣東文藝職業學院副教授，上海戲劇學院博士后。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14--02

凱瑟琳·休斯在對《欲望號街車》進行了簡單分析之后，得出這樣的結論：

“威廉斯曾說，《欲望號街車》的意義是‘現代社會里各種野蠻殘忍的勢力強奸了那些溫柔、敏感和優雅的人。這當然是可以用得上的一種解釋?！牵滋m琪幾乎是田納西·威廉斯的典型人物。她對米奇說：‘我不要現實。我要魔術！……我不講真實，我講的是真實應該是什么樣的。幾乎所有威廉斯的戲里都至少有一個人物可以講這些話。在描寫那些受創傷者、逃避者、殘廢者、孤獨者、與環境格格不入者和寂寞者時，他塑造了一個既可辨認、又與世隔絕的世界?！盵1]

白蘭琪正是凱瑟琳·休斯所總結的田納西·威廉斯描寫刻畫的“受創傷者、逃避者、殘廢者、孤獨者、與環境格格不入者和寂寞者”中的一個。但是在《欲望號街車》中被作者賦予純潔、高雅、善良的白蘭琪，在故事進行到野蠻粗俗的斯坦利利用妻子斯蒂拉上醫院生孩子的機會，終于奸污了她。為了讓戲順利到達這個劇烈的外部戲劇沖突，田納西·威廉斯在劇情結構上頗動了一番心思：布蘭琪年輕時一時沖動當眾對丈夫喊出“我看到了，你真讓我惡心”，丈夫以為同性戀暴露而當場開槍自殺。從此布蘭琪就在愧疚、自責、悔恨、思念中度日。由于無法熬過寂寞、空虛、無助的生活，布蘭琪用荒淫腐化、花天酒地的墮落來“充實”自己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讓布蘭琪很快輸掉了祖上留下來的田產和祖屋，她只好在一個中學謀求一個教師職位艱難度日。最終因引誘一個17歲的中學生被校方發現并馬上被解雇。沒有生活來源的布蘭琪只有頻繁出于小酒館、小旅社、下等兵營鬼混，最后勞雷爾的鎮長把她趕出了該鎮。布蘭琪只好投奔到妹妹斯蒂拉與妹夫斯坦利在北方的一個工業城市——新奧爾良，并謊稱從學校辭職。來到新奧爾良的白蘭琪沒想到妹妹斯蒂拉的住處其實就是一個貧民窟。白蘭琪來到新奧爾良之前所有的腐化墮落成了推動戲劇情節發展的動力，為最終作者要實現斯坦利奸污白蘭琪這個劇烈的外部動作提供情境。

但是，這個劇烈的外部沖突是不是就像傳統的戲劇沖突那樣是劇作者出戲的地方或最終目的呢？先來看看這個劇烈的外部沖突之前和之后劇本的具體描寫。

斯坦利把妻子送到醫院后，獨自回家，碰到了正處在幻想中的白蘭琪：

白蘭琪 我收到原先愛慕我的一個男人打來的電報。

斯坦利 有好消息嗎？

……

白蘭琪 坐游艇去逛加勒比海！

……

斯坦利 那個送你白狐皮的人？

白蘭琪 謝普·漢特萊先生。我大學畢業那年戴過他那空軍訓練官的徽章。我直到去年圣誕節才見到他。我在比斯卡恩大道上碰見他。后來——現在剛來的這封電報——邀我去游加勒比海！問題是衣服。我翻箱倒柜，看看有什么熱帶穿的衣服！

……

斯坦利 事實上根本沒有電報！

布蘭琪 噢，噢！

斯坦利 也沒有百萬富翁！米奇更沒有帶玫瑰花回來，因為我知道他在哪里——

布蘭琪 啊！

斯坦利 瞧瞧你自己！瞧你穿著那一身狂歡節穿舊了的破衣服的樣子！那是從舊貨店花五角錢租來的！還戴上那件瘋瘋癲癲的頭飾！你以為你是哪里的皇后？

布蘭琪 啊——上帝啊……

可見，正是這個劇烈的外部沖突之前斯坦利在調查取證的基礎上對白蘭琪的步步揭露，本來就應該不用等到強暴這個激烈的外部沖突的發生，就可以在兩人之間發生一起群槍舌戰或劇烈爭吵。但是，田納西·威廉斯用白蘭琪自身的“理虧”，加上有教養的家庭出身，還有人生處處受到侮辱后的麻木，顯然劇作者有意讓白蘭琪只是用“噢”“啊”，最多喊出了“啊——上帝啊……”這樣的無語、退讓淡化熄滅了觀眾期待的兩人此時此刻本應出現的沖突場面。田納西·威廉斯這樣做，當然不是不知道戲劇外部沖突的重要性，和對觀眾的吸引力。而是他對生活的新發現，他要向人昭示的思想和感受是無法借助這樣的藝術形式，這樣的沖突形式得以完成。

他必須用淡化此時外部沖突的方式，來達到“之前”的悲劇性，也就是“啊——上帝啊……”的悲劇性，白蘭琪的這句凄厲的喊叫，實際上就是劇作者的核心思想和感受的背面或反語諷刺。白蘭琪這句喊叫上帝所蘊含的悲劇性，比她此時因被人揭穿老底而惱羞成怒，與斯坦利爭吵，甚至不顧一切與之廝打更能讓觀眾“產生感情反應”。這才是真正的有戲，真正的出戲。所以劇作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有利于戲劇性產生的戲劇形式。

接著來看看強暴這個劇烈沖突之后的悲劇性。田納西·威廉斯為了用藝術的手段，也就是用直觀到達的力量來感染觀眾，在這個沖突之前還設置了一處白蘭琪與米奇非常重要的內在沖突：

白蘭琪 ……對了，我和許多陌生人有親密關系。艾倫死了之后，我好像只有和陌生人幽會才能彌補我內心的空虛……我想我是出于害怕；恐懼驅使我不斷換人，挨個尋找保護——上這兒，上那兒——多數都是些不可靠的地方——甚至最后竟找了個十七歲的男孩，可是——又有人給校長寫了信——“這女人在道德上不稱職！”（……）真的嗎？真的，我大概——不大稱職——不管怎么樣——我就這樣來這里了。我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了。我過時了。你知道什么叫過時對嗎？我的青春一去不復返了，而我——遇見了你。你說你需要個人。好，我也需要個人。為了你，我感謝上帝，因為你好像很文雅——好像是這個巖石般的世界的一道裂縫，我可以在此藏身！但是我大概要求，希望——得太多了！基費伯、斯坦利和肖已經在風箏的尾巴上拴上一只舊鐵罐。

米奇 你對我撒謊，白蘭琪。

白蘭琪 別說我對你撒謊了。

米奇 就是撒謊，徹里徹外，全是撒謊。

白蘭琪 決不在里面，我沒有打心里要撒謊……

……

白蘭琪 你干嗎？

米奇 （笨手笨腳地擁抱她）整個夏天我一直錯過了。

白蘭琪 那就娶我吧，米奇！

米奇 我再不想娶你了。

白蘭琪 不想嗎？

米奇 （從她腰間放下雙手）你不夠干凈，不能領你回家和我母親住在一起。

白蘭琪 那就滾開。（凝望著他）馬上滾出去否則我就要大喊失火了！……快滾出去否則我就要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

從白蘭琪對米奇的悲泣中，我們看到米奇是白蘭琪在這個巖石般的世界里一個可以藏身的一道裂縫。這個可以藏身的裂縫，終于在米奇徹底否定、離開自己而破滅。這里如果按照傳統劇作家的寫法，是完全能用劇烈外部沖突給觀眾以視覺上的沖擊，以示白蘭琪的悲哀、絕望與崩潰。可是田納西·威廉斯作為大劇作家的魅力就在這里，他故意冷場處理外部沖突，用白蘭琪只是要米奇滾開，并用荒謬的話語“失火了”逼迫米奇離開。也就是以白蘭琪的徹底放棄這個淡化的外部沖突而結束。但是，這個淡化的外部沖突背后能給觀眾更加凄涼的悲劇性。更加重要的是為白蘭琪最后的瘋癲打下了堅實的基石。當然，這不是田納西·威廉斯如此設置的最終目的。劇作家這樣設置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借助白蘭琪的瘋癲直觀到達他的思想和感受，也就是“在他的作品中匱乏特別的社會激情?！咕哂械氖呛婪挪涣b作家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激情”。這才是他的醉翁之意，其余都是為醉翁之意呼之欲出而做的必要的、必須的鋪墊和藝術手段。

白蘭琪的一切夢幻終究敵不過斯坦利的野蠻、粗暴，因為她平時依賴謝普·漢特萊先生這個夢幻中的紳士帶她坐游艇游玩加勒比海；即使米奇在白蘭琪喊叫“失火了”而離開她，還是夢想著米奇給自己送玫瑰花都一一被斯坦利粗暴地粉碎了。最后在斯坦利強暴她之間，收到斯坦利的一張返程車票。在前面我們已經知道白蘭琪是被鎮長趕出勞雷爾的，顯然這個返程是回不去了。

現在來摘取一段白蘭琪最終精神崩潰，瘋了。她的歸宿是瘋人院。當大家一邊打牌，一邊焦急地等待精神病院的醫務人員早點來帶走白蘭琪，最后醫務人員終于如期而到的場面。

白蘭琪 我懷疑是找我的。

尤尼斯 有人找白蘭琪。

白蘭琪 哦，是找我的！是我盼著從達拉斯來的那位先生嗎？

……

大夫 您好？

白蘭琪 您不是我等的那位先生。那人不是謝普·漢特萊。

……

斯坦利 大夫，最好你進去。

大夫 護士小姐，把她領出來。

護士 你好，白蘭琪。

……

白蘭琪 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我要——一個人呆著——請出去！

護士 喂，白蘭琪！

……

護士 這些長指甲得修修。用緊身衣嗎，大夫？

大夫 不得已時再用。

【他摘下帽子，露出他原來的樣子。他起先那副冷酷無情的表情消失了。他朝她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時對她說話的聲調柔和、鎮定。他叫她名字時她的疑懼減輕了。墻上的可怕怪影以及種種怪叫、噪聲也相繼消失。白蘭琪嘶啞的哭聲也漸漸平靜?！?/p>

大夫 杜波依斯小姐。（她轉臉看他，用哀求的目光凝視著他。他微微一笑，然后轉向護士）不必用了。

白蘭琪 （無力地）請她把我松開。

大夫 （對護士）松開吧。

【護士把她松開。白蘭琪向大夫伸出兩手。他溫和地拉她起來。用胳膊扶著她，領她穿過簾子?！?/p>

白蘭琪 （緊抓住他的胳臂）不管您是誰，我總是依賴陌生人的善心。

【白蘭琪和大夫穿過廚房向大門口走去時，打牌的人都站起來讓開。她有他領著，好像她是個瞎子。當他們走到門廊外面的時候，斯蒂拉正蹲在樓梯口，她呼喚著她姐姐的名字。】

斯蒂拉 白蘭琪！白蘭琪！白蘭琪！

【白蘭琪頭也不回地繼續走去，后面跟著大夫和護士。他們走向樓房的拐角。】

毋庸置疑，一個精神病人，當他的“自由”遭到控制，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都會發生劇烈的外部沖突。何況是需要處處凸顯外部沖突來吸引觀眾興趣，使觀眾產生感情的劇本或舞臺?？墒?，當護士問大夫需不需要用緊身衣時，沖突來了一個突轉，沒有出現白蘭琪劇烈抗拒穿緊身衣，眾人、大夫護士摁住白蘭琪，把她五花大綁捆住塞進醫護車。而是出現了白蘭琪緊抓住大夫的胳膊這個主人公極大的和解性，也就是出現了譚霈生先生所言的在矛盾中的主人公白蘭琪最終出現了抵觸的解決方式。

注釋：

[1]凱瑟琳·休斯：《當代美國劇作家》，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7月第1版，第30-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