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魯村官

陳世冰

在殿堂和田壟之間，耶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秦玥飛選擇了后者。他腳踏泥濘，俯首躬行，在荊棘和貧窮中拓荒，灑下的汗水是青春，埋下的種子叫理想。

隆重的返回

2010年，秦玥飛從耶魯大學本科畢業，回國的同學們相繼在北京的投行和金融咨詢公司找到了高收入的體面工作。秦玥飛卻不想去過朝九晚五、兩點一線的白領生活。“我本科學的是政治學和經濟學，其間因為需要對中美兩國鄉村經濟進行比較，我了解了中國農村相對落后的現狀，很想在中國農村做出改變人們生活的貢獻。”

秦玥飛跟哈佛的朋友發起一個名叫“陽光書屋”的公益組織，在甘肅農村中小學建立圖書屋。這時他聽說了國家正在實行的“大學生村官”政策，決定報名去做村官。

秦玥飛勸說聞訊而來的母親：“這個崗位允許我自發規劃工作，很多人只看到農村條件苦，村官工資低，我覺得這些跟一個更遠大的愿景相比都沒什么。”母親看到兒子如此堅決，只好一步一回頭抹著眼淚走了。

2011年8月，秦玥飛和朋友帶著新募捐到的一批書坐火車趕往甘肅。半夜里，他在車上收到手機短信，他被選派到湖南衡山賀家山村做村書記助理。

回北京收拾好行李，坐了兩天火車，在衡山縣城，秦玥飛等到了來接他的賀家鄉副書記陳希軍。陳希軍把行李捆到摩托車屁股上，又馱上他，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顛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賀家山村。

在一個八九平方米的雜物間，秦玥飛住了下來。他不知道的是，今后三年他都要住在這里，月薪1500元，沒有編制，沒有保險。

第二天一早，被蚊子叮咬了一夜的秦玥飛滿身是汗。他像在美國讀大學時一樣拿著洗發水去沖澡，到沖澡的地方路程有些遠，他一路上熱情地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但下午他就聽到村民議論：“早晨就洗澡，是不是嫌我們這里臟啊？這么嬌氣怎么當村官？”這些議論讓秦玥飛意識到，要讓自己的生活習慣變得和村民一樣，才能盡快和他們打成一片。他把印有英文字母的T恤翻過來穿，套上了老鄉送的解放膠鞋。

一個退休老教師來找秦玥飛：“你是上級派來的村官，能不能幫助我漲點退休工資？另外我的兒子30歲了，沒有女朋友，你能不能幫忙給他找個女朋友？”秦玥飛答應老人家去縣里問問有沒有相關政策，在別的幾個村物色適合其兒子的姑娘。秦玥飛專程跑到縣教育局，反映了老教師的情況。雖然工資沒漲，但老教師非常感激，逢人便說秦玥飛是個好村官。

兩個月后，開始有村民上門找他修電器，接著有人找他寫信，甚至有村民讓秦玥飛到地里幫忙干活，秦玥飛成了賀家山的人：他到學校去，孩子拉著他受傷的手看很久，問他疼不疼；村民看他冬天穿得單薄，送他軍大衣；還有村民送他一大罐自己磨的芝麻花生核桃粉，告訴他一天吃幾勺，可以防止長白頭發……

在規則、程序和人情之中博弈

讓秦玥飛名聲大振的是他為賀家山村募捐修建了一條水渠。

賀家山村有條水渠，村里三百畝良田全靠它引水灌溉。但十多年來，這條溝渠一直無人修理，而且越堵越厲害，雨天不易排澇，干旱天引水不易進來。剛來賀家山村時，秦玥飛聽到民怨最多的就是關于這條水渠。

秦玥飛走訪了解情況后，四處奔走尋求各方幫助，他找在北京和美國工作的同學，在朋友圈發布募捐消息，最后籌集到了15萬元。

秦玥飛拿著錢來修水渠，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他按照農村一事一議的決策程序，通知村民說村里要修水渠，然后召集村民開會。

開始村民討論得很順利，大家初步商討了一個方案，參會的58戶村民也全票通過。正當秦玥飛暗自高興時，一個村民匆匆趕來，在會場大喊一聲：“這事我不同意做。”“按道理說，58票全部同意，那一張反對票也無效。在鄉村社會，有時候人情的力量遠大于程序和規則。雖然這是每個人心知肚明的好事，但是一有人反對，大家也不好得罪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所以不會有人據理力爭。”秦玥飛感慨。

秦玥飛沒有硬來，他找到那個村民的家里，進門就叫劉伯伯，還送了幾包煙，客客氣氣提起水渠的事。那個村民說：“小秦，我不是針對你。”他給秦玥飛泡了茶，說：“小秦，你看到我家里的情況了，你能不能考慮讓我來施工，掙點錢補貼家用？”“劉伯伯，修水渠是專業性很強的技術活，還要有專門的施工工具，您做不了。這樣吧，我這里有500元錢，拿去給孩子買點衣服吧。”村民搓著雙手接過錢，連聲說：“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錢。”

修水渠開了工，那個村民帶著全家人來幫忙。遇到秦玥飛時，他拉著孩子就要給秦玥飛跪下，秦玥飛連忙拉起了孩子：“怎么不去上學？以后有困難，就來找我。”

賀家山村的村委會是一個十字路口，慢慢發展成了一個小集市。秦玥飛想把泥巴路硬化了，趕集的時候租出去收些攤位費。秦玥飛和村干部按照議事程序召集村民來討論。村里的意見是，那塊地是集體土地，村里出錢修好后，攤位費村里來收。但是修路要10萬元，村里賬上一共才5萬元，修這條路要背上5萬元的債務。要收十年的攤位費才能把成本收回，劃不來。更棘手的是，路兩邊的住戶都搭了棚子，怎么拆除這些棚子也是一個大問題。秦玥飛晚上挨家挨戶去做工作。“一個月后，村民主動提出拆掉棚子，但是要求自己出錢硬化門前的路面，攤位費歸個人。因為村民算了一筆賬，每個月120元的攤位費，三年左右就可以收回成本。于是，事情解決了，村里的錢也沒花，這就是程序與人情，而且，不能與民爭利。”

街道如期修好了，看著村民歡天喜地鳴炮慶祝的樣子，瘦了二十多斤的秦玥飛一個人躲在宿舍里捂著臉哭。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哭，反正就是想哭。

造血鄉村

2012年10月，秦玥飛被選上了衡山縣人大代表。他在第一時間提交了一份議案，希望衡山縣政府給鄉里學校配備校車，保證孩子上學的安全。縣政府說沒有資金購車，秦玥飛就自己去募車。他找好了捐助方，縣政府又批不出一筆長期運營校車的財政撥款。他三天兩頭跑縣政府，直到他的三年聘期滿了，也沒有磨出校車經費。

秦玥飛又續聘了三年村官，被縣組織部調去白云村接著做村官。

他募的兩臺校車送到了縣政府，鮮黃一新。捐助方來參加過了捐贈儀式，車就空停在了那里。秦玥飛去找縣長，縣長下了“死命令”，要教體局負責落實好校車項目，但白云中學的李校長就是不來領車。秦玥飛去找李校長，說：“我從2012年開始，你知道我求了多少人，人家都把我當瘋子，現在校車來了，你卻不去領。”“不是我不去領，而是學校的經費有限，我用不起啊。”他看到李校長滿頭灰白的頭發白得更加刺眼，心里堵得厲害，不再說什么。那天，他獨自跑到縣城，找了一個小酒館喝起了悶酒。

第二天，鄉副書記陳希軍開車把秦玥飛送回白云村。天下著大雨，他用手機上了“Humans of New York（紐約的人類）”網站。這家網站每天發布一個自白，那天的自白者是美國總統奧巴馬：“我大敗過一場……我在一個少數派里，我沒能做成多少事，我又遠離家庭……我40歲了，我投入了巨大的時間精力在一個看起來沒成效的事情里……”

秦玥飛有了些思考。他以前一直覺得改變農村最快的是輸血，拉資金修路、建學校、修水渠。現在他覺得農村要實現可持續發展，還得發展產業。秦玥飛了解到白云村有很多油茶林，但茶油提純難度大、成本高、盈利少，不少油茶林已荒蕪。他以村委會的名義成立衡山白云深處農作物種植農民專業合作社，并與外地專業油茶深加工廠家合作，生產茶油護膚、護發等產品。不到兩個月時間，合作社已生產出護膚、護發、手工皂等產品，并在北京做了線下推廣。

服務鄉村需要更多優秀的人才，秦玥飛與耶魯中國同學發起了“黑土麥田公益項目”，招募支持優秀畢業生到國家級貧困縣從事精準扶貧和創業創新。近30名來自清華、北大、復旦、人大、中國社科院等院校的“鄉村創客”慕名而來。

“黑土麥田”的首個眾籌項目，是幫助四川省平溝村大學生村官肖琳募集5萬元實施“北川羌寨野蜂蜜”項目。這個項目上線三天后，就籌集到5.7萬元。借助這筆眾籌資金，肖琳帶領羌寨村民開始發展農村電商，銷售野蜂蜜、野生獼猴桃、柿子、野梨等地方特色農產品，半年內銷售額就已超過20萬元。

2017年2月8日，秦玥飛榮獲“感動中國”2016年度人物稱號。推選委員會委員余秋雨給他的評語寫道：一份份學歷，很像一步步離開土地的臺階。但是，這位高材生把全部臺階反轉成一次隆重的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