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藝湘
在那段華光韶流中,那些未說出口的恨漸漸地沉淀,最終唯獨浮上了溫熱的愛意。
“爸爸”這兩個字于我而言,曾經只是一個生硬的代號,不賦有任何情感。在我的印象中,你很少歸家,從不像其他孩子的爸爸一般,送我去上學,帶我去游樂園,買好看的芭比娃娃給我。那時候,懵懵懂懂的我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但我從未怪過你。因為在我看來,媽媽就像浩瀚無際的大海,足以支撐起所有的愛,為我成長的船帆保駕護航。有沒有爸爸的愛,對于當時的我而言,并無太大關系。
但漸漸地,我長大了,我開始明白媽媽那些嘮叨話語中潛藏的悲傷與憤懣。她常常在我的面前說你的壞話,說討厭你在外面夜夜笙歌的生活,討厭你酗酒回家后上吐下瀉的模樣,討厭你每次與她起爭執時那副拒不認錯、堅決不改的面容。
在我的成長記憶里,你們經常吵架。雖然你很少歸家,但每次只要你一回來,你們之間必將陷入一場無休無止的爭吵。每回爭吵時,我都會躲在門后,聽那些吵鬧聲由高到低,再由低到無。直至你摔門而去,我才微微探出頭,看見媽媽徒留下的落寞身影。
在我出生的那一晚,你跟別人打賭,認為自己必定能抱上一個大胖小子。然而,事實并不如你所愿。當我呱呱落地的那一刻,你都沒有抱抱我,便匆匆離開了醫院。這一切,全都是我從爺爺奶奶的某次對話中偷偷聽來的。當時,我聽完,只覺得胸口一陣刺痛,眸中蓄滿了淚,卻執拗地不讓它落下。似乎眼淚掉落了,我便輸了,證明我在乎你,我還愛著你,我的爸爸。
自那時起,我對你的怨恨就深深地扎根于心間,我發誓自己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但在我初中畢業那年,你對我的態度悄悄地發生了改變。那時,我剛拿到中考的錄取通知書,里面赫然寫著“聿懷中學”四個大字,這是市里數一數二的重點高中。那時的你高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好樣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朝我露出笑容,也是第一次聽到你用這么溫柔的語調跟我說話。我不清楚你是為我驕傲,還是將我的成績當成你向朋友炫耀的資本。我看不清明,內心的波動猶如海面般起伏,當中潛藏著喜悅的熱潮,也有感傷的漩渦涌動。我覺得既可笑又可悲,血肉相連的我們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番境地?
于是,我徹夜寫了一封長信箋。不懂得表達的我希望通過筆尖的力量,將一直以來的所思所想付諸紙上。我專門挑了最好看的信封與信紙,莊重地提筆、落下,再提筆、再落下。猶猶豫豫了好幾回,浪費了好多張精美的紙頁,最終才寫成了那封信。
我將它鄭重地放在你的床頭柜前。隔天,當我再去你的房間時,發現它已被拆開了,靜靜地躺在原來的地方。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們的關系漸漸地好轉了。以前空蕩蕩的家里,飯桌上常常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現在多了一個你;你會偶爾問問我在學校的生活,關心我的學習成績;曾經的你連我所在的班級都記不清,現在你卻開始主動要求參加我的家長會;你再也不像從前那般滿身酒氣地踏進家門,而家里的爭吵聲,也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變少了。你從未跟我說過你看過我寫的信,但我知道那封信早已刻進你的心間。
2010年,你被公司調配到廣州總公司任職。沒有了你的家,好似比以往更冷清了些,就像空落落地缺了一個口,有寒風呼嘯著往里鉆。
有人說,親人之間冥冥中會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一直牽絆著彼此,所以我們才會互相關心、互相照顧、互相想念。也許我真的是想你了,所以在你趕赴異鄉工作的三年后,我也毅然地選擇到廣州這座城市,開啟我的大學生涯。
那時每到周末,只要有空,我便會去看你。而你每次面對我的“突襲”,都會擰著眉頭說道:“路程那么遠,我去載你就行,干嗎非得跑一趟。”番禺區到白云區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我不嫌遠,你卻總擔心我趕路太累。
每次我去你那兒,你總會躲進廚房里忙得團團轉,恨不得做出一桌滿漢全席來喂撐我的胃。我曾問過你,為什么你當初那么討厭下廚房做飯,如今手藝卻變得這么好。你說一個人生活,便開始懂得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身邊的人。
我看著滿桌的菜肴,轉頭看向你,只見你疲倦的面容上掛著溫潤的笑,你只叫我多吃點兒。
在那一刻,我忽然想,也許我們的父母并不是一瞬間就能成為有擔當的大人。即使作為長輩,他們也和我們一樣,需要慢慢成長,慢慢學會如何當一個父親或母親。在成長的道路上,或許我的爸爸比其他人的爸爸走得慢些,但沒關系,最終他還是走到了這兒,走到了與我相視而笑、并肩而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