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晚來風

李尋樂

圍子推薦：大概是25歲左右的時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也同樣不喜歡媽媽。那時候剛剛可以獨立照顧自己的生活，又能賺到保證溫飽的錢，所以覺得世界分外明朗。可是媽媽仍然期望每天都了解我在做什么、和誰在一起，然后給出她過來人的建議。在我一份一份不停地換工作，一次次敲開各種各樣的門爭取一個個我想要的職位時，心里的委屈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讓我在大街上哭出來。媽媽埋怨我太過挑剔，我們摔壞了不知道多少部電話，那時候電話鈴一響，我覺得自己像要崩潰。她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支持我呢？那是我當時的全部想法。如今風風雨雨走過很多路，漸漸明白，每一個父母想愛又不懂得如何去愛你的時候，也是她們一生中最煎熬的時光。

Chapter1

陶九茫然地睜開了雙眼，有些不適應窗外的陽光，她用手微微擋住眼睛，準備拿出智能遙控關上窗簾。卻什么都沒有觸摸到。

老舊的木頭凳子，脫了大片皮的墻壁，雕花的木床，空蕩蕩的屋子。陌生又熟悉，像極了十來年前的家。她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回到過去了嗎？

既然回到了這里，那么，一切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了。

Chapter2

陶九明明記得月色微冷，她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做著面膜。可還來不及細想，就聽見一陣瓶瓶罐罐打碎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她慌忙跳下床，然后就看見陶媽媽披散著頭發，歇斯底里地嘶吼著，把客廳里所有可見的東西都砸了。

陶媽媽又犯病了。

陶九抱緊陶媽媽，順著她的脊背一路往下安撫著，輕聲說著，“媽，媽，看清楚，我是小九兒。我在，別怕，別怕。”

曾經的陶九兒不止一次地想過離開陶媽媽，她甚至對發病的陶媽媽感到害怕。可真當她失去陶媽媽，一個人獨自生活的時候，她才知道她是有多么想念陶媽媽。真的，好想。

小心地收拾好客廳，給陶媽媽換好衣服，陶九看著日歷，依稀記得自己在讀高二，一會兒該去上學了。

十七歲的陶九，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該有的溫柔和善待。記憶鮮活如故，她走進教室時就聽見一陣噓聲響起，仔細聽還能聽見幾句嘲諷。

“丑八怪來了。”“她怎么還來學校，不是有人說她不來了嗎？”“誰知道呢，大概沒有其他學校要收她吧！”

陶九緩步走到課桌，靈活自如地把抽屜里不知道被誰放的臟東西扔掉，耳邊嘈雜的聲響卻有種久違的熟悉和自然。領桌的小玲低聲溫柔地說：“就當做沒聽到，別為了這個不開心。”

她看著小玲的囑咐，忽然展顏一笑，迎著斜打的光好似花開。

“嗯，我會好好的。”

Chapter3

那天之后，陶九若有若無地變得話多了起來，不管是熟的還是不熟的，甚至是有敵意的，都笑著接起話茬。課間幾名女生湊在一起說著八卦也認認真真地聽著，聊聊哪個明星小時候長的什么樣。傍晚籃球場上，同班的男生姿勢好看地投籃，她一個人加油鼓勁幾乎蓋住了其他所有人。

有人說陶九前幾天會不會摔壞腦子了，然后收獲了一堆人煞有其事的點頭。他們不敢也想象不出來陶九是如何變了個人似的，一向孤僻自閉的她，竟然破天荒地和人交流起來了。

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比某同學得了市物理競賽一等獎還要稀奇。

曾經十七歲的陶九剛好處在了人生中極具色彩的叛逆期。她臉上開始長起了痘子，因為長時間照顧陶媽媽沒時間打理自己。停車棚里她的自行車總是被鎖，交上去的作業本總是莫名地在垃圾桶里找到。她變得越來越孤僻，也越來越討厭陶媽媽。

那似乎是最壞的年紀，最壞的夏天。

而重回這段時光的陶九放學后一個人在廚房弄著飯，陶媽媽對著電視機發呆。一個人生活了好多年的陶九格外的享受。哪怕陶媽媽早已經認不得她，哪怕陶媽媽會發病然后瘋狂地砸東西打陶九，可陶九還是格外地享受這一段時光。她用了好多年才體會到當初陶媽媽一個人撫養陶九長大的辛酸，更用了好多年才明白陶媽媽對她從來都不曾有過怨恨。

她對陶九從來都只有愛。

放在其他家庭明顯得過分的東西，陶九卻花了許多年才領會。哪怕那時候她早已經成為女強人，拿著豐厚的薪資在世界500強里坐上了中高層領導。

陶九把飯菜弄好然后準備喂飯給陶媽媽吃。陶媽媽一如既往地不配合，喂到嘴里的飯生生地吐掉，反手又把放在餐盤上的湯給打翻。她只能哄孩子一樣的哄著陶媽媽，“大灰狼來了，媽媽怕不怕？”

陶媽媽含糊著，“怕，怕。”

陶九耐心地哄著陶媽媽，陽光透過銹跡斑斑的窗戶，有條不紊地落在她們身上，整個世界的溫暖似乎都傾瀉在這。

陶九鼻頭一酸，淚水就這么流了下來。

“不哭，不哭。”陶媽媽沒有焦距的眼神，在聽到陶九哭時有了反應，僵硬地抬著手學著陶九的動作，拍著陶九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陶九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曾經夢里說過的。

——你會用傾盡所能去溫暖陶媽媽。

Chapter4

聽說這座城市來了個音樂家，并且準備舉辦一場音樂會。陶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才想起來，那年小城確實舉辦過一場音樂會，并且還是陶媽媽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一個。

彼時她鬼使神差地把陶媽媽買藥的錢買了一張音樂會的票，想著借著歌聲重新營造起堅硬的外殼。可陶媽媽因為平白少了一段時間的藥物治療，病情卻開始惡化。

如今的陶九想起曾經，陶媽媽用崇拜的語氣提起那名音樂家，決心這次一定要帶她去看一看。

每天早起一個小時去路邊收集空瓶子空罐子，晚上在一家超市做收銀，足足過了一個月才勉強湊齊票錢。

音樂會開始的那天晚上，陶九給陶媽媽找到了她年輕時最喜歡穿的一條裙子，綁著可愛的辮子，像個仙女似的把她帶去音樂會。

她們坐在倒數幾排，陶九聽得入神，卻依舊不時地扭頭看陶媽媽。眼尖地瞧見她眉眼里摻雜的淺淺的淚水，無意識地呻吟了幾聲，像是在跟著音樂家一起唱歌。

其實陶媽媽不討人厭啊，很可愛。那為什么當初自己那么討厭她、怨恨她呢？

Chapter5

也許是陶九最近的表現太過怪異，讓同學們都琢磨不透，可正值青春年少的他們心里又會有什么惡意呢？一連好多天下來，他們也逐漸接受起了陶九。會和她聊天，開玩笑，一起吃東西。

十七歲的陶九用她多了好多年的經驗，成功地和同學打好關系，避免了孤單一人的老路子。

那之后，陶九依舊洗菜做飯然后給陶媽媽換洗衣服。陶媽媽的病情卻又惡化了幾分，手腳都開始有了不同程度的萎縮。給陶媽媽洗澡的時候她感覺得到陶媽媽身上的痛楚似乎又加重了幾分。可她無能為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陶媽媽能夠好轉，能夠堅持到陶九可以帶給她溫暖為止。

小城天氣濕熱，蚊蟲很多。陶九是在半夜被陶媽媽的夢囈聲給吵醒的。陶媽媽似乎做了個夢，夢里有陶先生。陶九看著陶媽媽幸福的笑容，有些甜蜜還有些苦澀。

Chapter6

時間掠過七月時，陶九后知后覺地想起上輩子陶媽媽就是在這個時候去世的，不同尋常的22號，只差3天。

她安穩地陪在陶媽媽身邊，似乎排斥著卻又等待著22號的來臨。那天清晨她走遍小城，然后步行到家。電視里放著動畫片，陶媽媽就坐在床上安靜地看著，臉上掛著笑容。

陶媽媽依舊時不時地沖她鬧，還有砸東西，可陶九卻像對待珍寶樣的對待每一刻，那是曾經沒能好好珍視過的時光。

她忍不住抱著陶媽媽。臂彎剛好，可以緊緊地抱住她。像是抱住了時光，也像是帶回了過去。

她給陶媽媽換上了和陶先生初相識穿的藍色裙子。陶媽媽很美，歲月仿佛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影子，她安靜地看著陶媽媽。陶媽媽渾濁的雙眼回光返照般有了光彩，她溫柔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輕聲說，“小九兒。”

陶九軟軟地應著，然后把剝好的橙子遞給陶媽媽，“媽，甜不甜？”

“甜。”陶媽媽笑著把嘴里的橙子吃完 ，美滋滋地說了聲。

電視里的哪吒演到鬧海的場景，陶媽媽笑了起來，自然地和陶九說哪吒鬧完海后被逼削骨還父，削肉還母。陶九也自然地和陶媽媽探討著劇情。電視演得很快，一下子就到了那個場景，陶媽媽似乎有些生氣地看著哪吒父親，她偏過頭牽著陶九的手說，“小九兒會怕嗎？”

“不怕，媽媽會一直在我身邊。”陶九緊緊地握著陶媽媽的手。

陶媽媽點點頭，顯得十分開心，“你懂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媽媽會和爸爸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我愛你。”陶九注視著陶媽媽認真地說，然后輕輕地吻上了陶媽媽額頭。

“嗯。”陶媽媽緩緩閉上了眼，滿足地笑了起來。

有淚水劃過臉頰，陶九抱著陶媽媽忍不住小聲哭了出來。似乎難過，似乎開心。

Chapter7

陶九笑著睜開了雙眼，眼角劃出淺淺的淚痕。

南柯一夢，不外如是。

對于那段灰暗的歲月，她想過很多的辦法可以讓當時的她不再面臨窘迫。可時間不能重來，但幸好，在夢中她做到了。

她想起早上翻出來的陶媽媽的日記。

——小九兒今天考了全班第二，好開心。

——會不會對小九兒兇了點，怎么辦，還是兇點好。

——身體好像有些受不了了，小九兒該怎么辦。

她仿佛從日記本里看到了，自己過去那些年里發生的事。學習的她，生氣的她，被陶媽媽罰的她，還有孤獨破敗的她。

她清楚地記得陶媽媽日記里的那句。

——生活永遠不可能像想象中的那么好，但無論再怎么壞都會有好的時候。希望小九兒未來的每一刻，都能活得精彩過的自在，被全世界溫柔以待。

人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也不需要重來。因為所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都是恰到好處的溫柔。都是時光歲月，還是愛。

她走過了，也愛過了。那年盛夏，晚來清風，終究拂過慢慢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