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的懺悔

◎ [美]黃仁宇

李贄的懺悔

◎ [美]黃仁宇

1602年，李贄在獄中自刎。李贄的著作不容于當時而屢被官方禁止，但是仰慕他的人不顧禁令，不斷重印。那些著作雖然篇幅浩瀚，但并沒有在歷史上開拓出一條新路。

李贄于1527年生于福建泉州，到他那一代，家道已中落。

1552年，他得中舉人。后因為經濟困難，他不能再耐心拼得進士及第的資格，即要求循例在政府中任職。之后，他多年沉浮于下僚，位卑俸微，郁郁不得志。1559年，他又因為父親去世而停職丁憂。服滿后入京求職，等待了一年零八個月，才得到一個國子監教官的職位。候補期間，他以教書糊口。

1563年，他的祖父去世。上司和朋友根據當時的習慣，送給他相當豐厚的賻儀。至此，他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把全部款項的一半在他做過教官的河南購置地產一處，作為妻女衣食之資，讓她們留在河南，余下的一半則由他自己攜回福建。他所需要安葬的不僅是剛去世的祖父，還有祖先三代的靈樞五口。按照一般的風俗，安葬先人必須講求風水，選擇吉地，以期后人飛黃騰達，否則寧可把靈樞長期停放。當時，李贄還在文官的下層中掙扎，雖然祖父剛去世，但是曾祖父的靈柩已經停放了50年，環境逼迫他遷就現實，在可能的條件下一起埋葬，但求入土為安而不再作過高的奢望。

然而，這一個決定增加了他妻子的負擔。她不愿意在離家數千里之外無依無靠地獨撐門戶，而且她母親年輕時居孀，歷經辛苦，把她撫育成人，由于思念女兒，母親朝夕哭泣至“雙眼盲矣”。他們一別三年，等到重新聚首，她才告訴他兩個女兒因為當地饑饉，營養不良而死。這一不幸的消息使他傷痛不已。

李贄在河南共城任儒學教諭三年，在南京和北京國子監任教官各數月，在禮部任司務五年，又調任南京刑部員外郎近五年，最后才被任為云南姚安府知府，時在1577年。在就任知府以前，他的官俸極為微薄，不足以糊口，只有在知府任上，才有了各項“常例”和其他收入，遂漸有所積蓄。

這種似合法又似非法的收入并沒有使李贄感到不安。他認為做官的目的本來就是名利。他坦白承認這一目的，不打“絕私欲”“為國為民”等高尚的幌子。

使李贄感到不安的倒是他的妻子。她是一位標準的賢妻良母，只要對丈夫的事業有利，她能夠忍受一切乃至犧牲一切，但是她不能理解丈夫的精神世界。在1580年姚安府任滿以后，他決定退休，當時他年方53歲，正官運亨通，一帆風順，這種出乎意外的決定對她不能不說是一種打擊。然而，她依然順從，和丈夫一起遷到湖廣黃安，寄居在耿氏兄弟家里。李贄后來和耿定向鬧翻，決意搬到附近麻城的佛堂中居住，她這才不得不獨自回到離別了20年的故鄉泉州。

直到1587年，妻子多次呼喚，要他回泉州。當她的死訊傳來，李贄曾寫了六首詩表達當時的傷感，文字凄愴，令人不忍卒讀。好幾年以后，他還勸告朋友不要輕易削發為僧，尤其是有近親的人更要三思而后行。這種勸告不妨看成這位充滿矛盾的哲學家的懺悔。

（摘自《萬歷十五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