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言語行為的力圖式分析
——以《紅樓夢》中的拒絕言語為例

謝易延

（湖南師范大學 湖南長沙 410081）

拒絕言語行為的力圖式分析
——以《紅樓夢》中的拒絕言語為例

謝易延

（湖南師范大學 湖南長沙 410081）

影響物體運動的作用力間的相互作用，與言語交際中“言外之力”間的相互作用頗具相似性。Mark Johnson根據推動物體運動的作用力之間相互作用的方式概括出的力圖式理論，能夠從認知角度準確地解釋各種拒絕言語行為。對拒絕言語行為進行力圖式分析，不僅為拒絕言語行為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有助于人們理解其產生和運行的內在機制，還可豐富藝術文本的解讀方式。

拒絕言語行為 力圖式 《紅樓夢》

拒絕言語行為是人們日常交際中比較常見的言語行為。我國早期對拒絕言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傳統的修辭學和言語交際領域，后來隨著語用學言語行為理論的發展、禮貌原則的建立[1]，研究方法不斷豐富，研究思路不斷擴展。目前，從認知角度研究拒絕言語行為的文獻還比較少，本文嘗試運用Mark Johnson的力圖式理論，以《紅樓夢》中的拒絕言語為例，對拒絕言語行為進行認知分析。

一、力圖式分析與拒絕言語行為

力一般是指物體相互作用產生的自然之力（物理力），Mark Johnson（1987）根據人的運動感覺經驗，曾將影響物體運動的作用力之間相互作用的主要方式概括為七種意象圖式[2](P45-48)，現將其中適于解釋、說明拒絕言語行為的六種意象圖式說明如下。

強制圖式：如圖1所示，強制圖示是指用力強制受力物體改變運動方向、狀態，受力物體要么對這個力作出抵消、減弱，要么被這個力影響、驅動。

圖1 強制圖式

阻礙圖式：如圖2所示，當向某方向運動的力受到阻礙時，它可能會調整為多種不同方向以對阻礙作出反應，回避、繞過或用更大的力突破障礙物通過。

圖2 阻礙圖式

反作用力圖式：如圖3所示，兩個相反、勢均力敵的力相遇，出現相互抵消、都難以繼續運行的局面。

圖3 反作用力圖式

轉向圖式：如圖4所示，兩個相反方向運動的力受某些因素影響而改變原始方向。

圖4 轉向圖式

障礙清除圖式：如圖5所示，是阻礙圖式的一種特例。在這種情況下，潛在的障礙物實際上并不存在或已經被清除。

圖5 障礙清除圖式

潛在性圖式：如圖6所示，某物若實施某一方向的力，相反的力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但這種力是潛在的，并沒有實施。

圖6 潛在性圖式

就像物體的運動決定于作用力之間的相互作用，言語交際中話語目的的實現決定于言語行為之間的相互影響。在言語行為理論看來，人使用語言進行交際的活動是一種社會行為——言語行為，“人們每說一句話都是在實施一種言外行為”，“言外行為”所產生的作用、影響就是一種“言外之力”，“言外之力體現了說話人說話的意圖”[3](P109)。拒絕也是一種言語行為，拒絕言語行為要達到拒絕的目的，就要依據實際的客觀物理語境、話語語境，以及實現拒絕目的時可能出現的各種障礙，選擇、使用自己的拒絕方式、策略，施以言外之力。

人的行為都會受在社會生活中形成的認知經驗的影響，言語交際中人們選擇的拒絕方式、使用的各種拒絕策略都有其生活經驗上的依據。作用力推動物體運動的各種情形會使人形成一定的認知經驗，Mark Johnson的力圖式理論就是在這種認知經驗基礎上概括出來的認知模式。影響物體運動的作用力間的相互作用，與言語交際中言外之力間的相互作用頗具相似性，因此我們可以嘗試使用Mark Johnson的力圖式理論解釋各種拒絕言語行為。

二、《紅樓夢》[4]中拒絕言語行為的力圖式分析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為優秀的長篇小說，其語言表達藝術尤為人們所稱道，不同語境下出現的大量人物間的對話，為我們研究拒絕言語行為提供了豐富而有代表性的語料。下面我們就用Mark Johnson的力圖式理論對《紅樓夢》中的各類拒絕言語行為進行分析。

（一）強制圖式可以用來解釋的拒絕言語行為，多出現在會話雙方的地位、權力、優勢等差別很大的語境中。被拒絕一方不具有相抗衡的力量，一般是無反抗或至多顯示出情緒上的不滿。如：

（1）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喝一鐘。”李媽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壇呢！”（第八回）

（2）（寶玉）轉送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第十六回）

（3）鳳姐兒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他！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唬他，只管叫他告！——他告不成，我還問他個‘以尸詐訛’呢！”（第四十四回）

李嬤嬤拒絕寶玉喝酒的請求、黛玉拒收寶玉贈予的念珠、王熙鳳拒給鮑二家的娘家親戚賠償，這三例都是對對方直接、不容商量地拒絕。李媽能夠強有力地拒絕寶玉，利用的是寶玉不敢輕易造次的賈母與王夫人的權威；林黛玉斷然拒絕接受賈寶玉贈送的東西，反映了她在與賈寶玉情感交往方面的優勢地位；王熙鳳對傳達消息的管事媳婦的話與不容商量的態度，表現出了大家族掌權者的權勢與威嚴。

（二）阻礙圖式可以用來解釋的拒絕言語行為，多出現在直接拒絕對方會受到強有力的阻礙的語境下。說話人為了達到拒絕目的而調整說話策略，采用尋找借口、推脫延后、選擇別項等非直接的言語方式繞過或回避障礙。如：

（4）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罷。”（第四十九回）

（5）賈璉道：“……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第七十二回）

（6）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癥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第十回）

陪嫁丫鬟平兒之于王熙鳳，管家林之孝之于主子賈璉，看病先生之于權門公子賈蓉，由于地位、權勢等差別很大，實施直接拒言語絕行為都是行不通的。平兒以“史姑娘拉著我”脫不開身為借口拒絕鳳姐的招喚，管家林之孝用推遲、延后的方式婉拒主子賈璉提出的處置方法，看病先生陳述己見回避、拒絕豪門公子賈蓉的提議，都是在直接拒絕對方會受到強有力的阻礙的語境下，采用的變通式的拒絕方式。

（三）反作用力圖式可以用來解釋的拒絕言語行為，多用于會話雙方地位、權力、優勢等相對平衡的語境中。拒絕與被拒絕方的沖突因雙方勢力不相上下而出現互不相讓、短時相持的局面。如：

（7）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兒！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第三十七回）

秋紋想做從王夫人那里取回花瓶的“巧宗兒”，建議晴雯去取“碟子”。面對秋紋的建議，晴雯毫不相讓地用“偏取”拒絕了秋紋。正是因為晴雯、秋紋同為社會地位相差無幾的丫鬟，一旦有了爭執才會造成言語上互不相讓的情況。

（四）障礙清除圖式可以用來解釋的拒絕言語行為，拒絕時所遇到的障礙是潛在的，要么并非真實存在，要么已被提前清除。如：

（8）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蓖蓖。”晴雯道：“我沒這么大造化！”（第二十回）

（9）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會子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呢？”（第四回）

（10）賈母又命鳳姐來安慰平兒，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的奶奶生氣，是我該死。”（第四十四回）

寶玉的意思是如果晴雯愿意，他也可以給他蓖頭，并沒有強迫的意思，晴雯拒絕寶玉替她蓖頭的障礙實際上并不存在，所以晴雯用了一種自貶式的玩笑話就拒絕了寶玉。薛蟠不想住到舅舅家受人管制，于是說出“舅舅要出都查邊，家中事情繁忙”這番話來說服母親，以消除拒絕母親時會遇到的障礙。平兒為了達到拒絕接受鳳姐道歉的目的，于是她搶先向鳳姐道歉，說明錯在自己，這樣就清除了“鳳姐的遷怒讓平兒受委屈了，確實需要道歉”這一潛在障礙。

（五）轉向圖式可以用來解釋如下拒絕言語行為：會話雙方受某些臨時因素影響而改變原初意圖，拒絕時與原本可能出現的直接拒絕的情形有所不同，有所改變、調整。如：

（11）賈蕓笑道：“這樣明兒嬸娘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好不好？”（第二十四回）

（12）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第十七回）

賈蕓謀求種樹的差事，王熙鳳本想拒絕，但由于收了賈蕓的禮，又礙于情面，就改用“明年正月里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差事替換，變為不完全拒絕，這樣既不會直接傷害對方，又為自己以后處理此事留下余地。寶玉央求黛玉給他做香袋，黛玉看到他百般討好自己，心情轉好，所以，由原來生氣時可能出現的“一定拒絕”，轉變為現在的“可能拒絕”的情形，即若自己心情不好才會拒絕。

（六）潛在性圖式可以用來解釋的拒絕言語行為，出現于拒絕方在地位、權力等方面占有絕對優勢，完全可以直接、成功地拒絕對方的語境中，但其并沒有實施直接拒絕行為。如：

（13）門子笑道：“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第四回）

（14）鳳姐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吧。”（第五十四回）

門子只是賈雨村手下的差役，賈雨村本來可以直接拒絕門子的提議，但是他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先肯定對方，然后說明自己內心不愿徇私枉法的顧慮。這樣一來，不僅可以顯得自己忠厚正直、從善如流，還為之后的選擇留有了余地。賈母作為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自然可以直接回絕鳳姐，但她并沒有直言自己拒絕“鴨子肉粥”，只是說她選擇“吃些清淡的”。賈母在表達了自己意愿的同時，也維護了鳳姐的面子，接受了鳳姐的好意。

三、結語

由以上對《紅樓夢》中各類拒絕言語行為的分析，我們發現影響物體運動的作用力間的相互作用，與言語交際中言外之力間的相互作用頗具相似性，人們實施拒絕言語行為所選擇的方式、使用的策略都具有生活經驗上的認知依據。Mark Johnson的六種力圖式能夠準確地用來解釋各類拒絕言語行為。其中，強制圖式、反作用力圖式能夠恰當地解釋直接拒絕言語行為，阻礙圖式、轉向圖式、障礙清除圖式和潛在性圖式能夠很好地解釋間接言語行為。

從力圖式的角度對拒絕言語行為進行認知分析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其一，作為拒絕言語研究重點的拒絕模式和策略，學者們曾依據各自的標準作出了紛繁多樣的分析，從力圖式這一新的視角——認知視角進行分析顯得更為科學、簡明、客觀；其二，它有助于我們認識、把握拒絕言語行為產生和運行的內在機制，便于人們理解拒絕言語行為的拒絕方式、策略在其生活經驗上的認知依據。其三，對于文本研究來說，它可以豐富藝術文本的解讀方式，還有助于把握諸如人物心理活動、人物性格特征等更深層次的內容。

［1］馮桂芹.國內“拒絕語”研究綜述［J］.黃山學院學報，2009（1）.

［2］JOHNSON M.The Body in the Mind:The Bodily Basis of Meaning，Imagination and Reason［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3］何兆熊.新編語用學概要［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4］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H14；I207.411

A

1007-9106（2017）05-0147-04

謝易延（1992—），女，湖南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