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翼
本刊2017年第1期刊載《趙孟書法三作考辨之一——〈小楷書道德經卷〉辨偽》一文,內中涉及到張大千舊藏趙孟《九歌書畫冊》。徐邦達先生鑒此冊的繪畫為元末張渥畫,對開書“九歌”等文辭為偽趙孟書,其書款及所鈐“趙子昂氏”一印,與偽趙孟《六體千字文》的款書、鈐印“十分相像”,“為一人偽作”。由此引起本人的再研究。張渥諸本《九歌圖》果真為真跡嗎?
張渥(生卒年不詳),字叔厚,淮南人,博學明經,累舉不得志于有司,遂放意為詩章,自號“貞期生”。又能用李龍眠法為白描,與玉山主人(顧瑛)友善,曾繪《玉山雅集圖》,會稽楊廉夫為之序(引自清顧嗣立編《元詩選·三集》中“貞期先生張渥”小傳,中華書1987年1月出版)。著有《貞期生稿》一書。
“九歌”為《楚辭》篇名,原為傳說中的一種遠古歌曲的名稱,戰國楚人屈原據此加工或改作而成。共十一篇,計有“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曾以此為題,創作《九歌圖》,《宣和畫譜》有記載,今已失傳。宋元時期頗有學習李公麟畫法繪制《九歌圖》的,張渥即是其中較著名者。
據元末明初人貝瓊《清江文集·卷二十三》記,張渥曾為周伯琦之子周克復畫過一卷。按“九歌”十一篇,除最后一篇“禮魂”外,其余每篇一圖,后由周伯琦以小篆書“九歌”原文。該作今亦失傳。
現存的張渥所繪《九歌圖》,除上述《九歌書畫冊》中被徐先生鑒為張渥所畫的一冊外,尚有三本傳世之作。上海博物館藏張渥畫、吳叡篆書“九歌”一卷(下文簡稱“上博本”),創作時間為至正六年(1346)九月既望,卷后有元張雨、明姚汝循、詹景鳳等人題跋,明詹景鳳《東圖玄覽》、清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等書著錄。吉林省博物館藏張渥畫、吳叡隸書“九歌”一卷(下文簡稱“吉博本”),創作時間為至正六年冬十月,卷末有元倪瓚題記,清吳升《大觀錄》、安岐《墨緣匯觀》、《石渠寶笈·三編》等書著錄。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張渥畫、褚奐隸書“九歌”一卷(下文簡稱“克博本”),創作時間為至正二十一年(1361)三月,徐邦達、王季遷舊藏。迄今為止的研究、出版物似無所質疑,并分別以為是張渥繪畫,吳叡、褚奐書法的代表作。但將這三作放在一起考鑒,還是有些問題可做討論的。
| 問題之一 |
上博本、吉博本兩件作品,按吳叡書后款題時間,前者為至正六年九月既望,即該年的九月十六日;后者為至正六年冬十月,兩本的創作時間,前后只差一個月左右。張渥所畫“九歌”中人物均為二十余人,且用工整的白描畫法,更有龍、龜、樹石等動植物的多種畫科物象。即便是一個職業畫家,用這么短的時間來完成,恐怕也非易事,何況對于張渥這樣有著文人身份的畫家,他會這樣如此廢寢忘食地作畫嗎?同理,吳叡(1298年至1355年)為元代古文字學家、篆刻家、書法家吾丘衍的弟子,不僅擅篆、隸書,也長于古文字的考辨,即也非職業書手。這兩本《九歌圖》,仿佛二人一起合作一般,張渥在每一段畫后,又均留下一定的書寫空白處,由吳叡或篆或隸書寫“九歌”文辭,倘一定說有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是否太牽強了。
| 問題之二 |
上博本在“九歌”諸圖的最后一段“國殤”圖左下書“淮南張渥”四字款,并鈐二印。吳叡在其后另一接紙上用小篆書“國殤”、“禮魂”二段“九歌”文辭并書款。這是正常、合理的規制。吉博本則不然,在該卷最后“國殤”一圖完成后,畫家并未書名款,而由吳叡接著以隸書書“國殤”文辭六行,再以又接紙上接著書寫并書款。而張渥的“淮南張渥臨”五字款及兩方鈐印,則在吳叡款書后下的空余位置上。也就是說,張渥的繪畫完成后,要等吳叡補書“九歌”文辭后,才在其后的空白處書自己的名款并鈐印。而吳叡在書后的款識中說,張渥為一個名為言思齊的人畫好《九歌圖》后,他以隸書書“九歌”于每圖之左。既然張渥為言思齊作,為何自己不書受畫人姓名,而要吳睿指出?又怎么會待吳睿書寫完畢,才在其后補寫自己的名款、鈐印?事實上反成了后來者居上,有違常規、常理。
| 問題之三 |
徐邦達先生《有關何澄和張渥及其作品的幾點補充》一文中指出,上博本“其款字在我的記憶中似乎與《吉博本》結體上有些相像(筆法則很似清初人),但較弱,不知是否系從《吉博本》上減一字臨下的(臨摹者往往喜歡少寫幾個字以利‘藏拙)。目前因二本分在兩地,未敢遽下斷語,希望能夠匯合在一起對比一下,以明真相。”(該文刊于1989年11期《文物》雜志)這是老一輩專家客觀、認真的治學態度。及今,我們有了原尺寸、清晰的出版物可資對比了。對比一下,上博本的款書“淮南張渥”四字與吉博本“淮南張渥臨”五字款書,確實有些相像,但吉博本款書同樣書法不佳。又,兩本款書下均鈐“張渥叔厚”白文方印,相比鑒也并非同印。如上博本印中的“渥”字,較吉博本篆字略顯寬疏而體勢不同,且筆畫偏瘦而弱。如果依徐先生所鑒,上博本的款書為偽添,則該本原無名款只有張渥的兩方鈐印。而吉博本的款書并不比上博本的款書更好些,且兩本所鈐名款印也有差距,又該如何看待呢?是否原本均無款、印,又均為后添呢?而克利夫蘭本就屬于沒有張渥名款的一種。
| 問題之四 |
克利夫蘭本,即褚奐隸書“九歌”的一本。按褚奐書后題識:“淮南張渥叔厚所畫,妙絕當世。□□□□□家藏,請予書其辭,因識于左云。”空缺五字為刮去藏者姓名,似表示藏者子孫典賣家藏時,以掩蓋羞愧之情。依褚奐題識,他是應藏者之請而為此圖書寫“九歌”之辭。但我們注意到,該卷第一接紙畫“東皇太一”;第二接紙首書“東皇太一”詩詞,接著有“云中君”一畫及“云中君”詩詞。最后一接紙,先后有“山鬼”一畫,“山鬼”詩詞;“國殤”一畫,“國殤”詩詞,最后為褚奐題識。按照這第一接紙和最后一接紙的現狀,如果我們還原到褚奐未書“九歌”之前,即原藏者收藏的是怎樣一卷畫呢?也就是每段圖畫的前后,都會按照“九歌”中相應詩詞的多少,留下空白紙,而且沒有畫家的名款。在上文中我們指出,張渥、吳叡二人似乎在合作,這里顯然不是合作,而是先有畫后補書的時間差距,而似乎是畫家知道會有人補書,并且是吳叡的書法弟子褚奐。此外,該卷沒有畫者名、印,褚奐卻在他人收藏的畫卷上前后鈐下了18方自己的印信,以及五方騎縫印,須知卷中每一接紙的騎縫處,大都應由收藏者鈐騎縫印,以示首尾的完整。在他人收藏品上鈐騎縫印,也是不合常規的。大概是老師教學生的。上博本上吳叡同樣也在卷中鈐下了自己的四方騎縫印,顯示出書者不拘常規的“強勢”。
| 問題之五 |
如果我們將吳叡、褚奐二人的隸書“九歌”并在一起比鑒,不難發現二人隸書的結構、筆法似出一手。即便褚奐師從吳叡,但兩作的書寫時間,一為至正六年,一為至正二十一年,前后相差十五年,其書法之像,似乎時間在這里停擺了。依常識,即便同一人在十余年前與其后寫的字也會有所差別,更何況是兩個人。清人吳升《大觀錄》一書記上博本中吳叡隸書,評為“筆畫過于雕刻耳”,這一評價是中肯的。元鄭元祐有“古書行贈吳孟思”一詩(參見清顧立嗣編《元詩選·初集·庚集》中鄭元祐《喬吳集》,中華書局1987年1月出版),詩中夸贊吳叡書法特點為“囊錐畫沙泯芒角”,即筆法中鋒,圓勁渾厚而不刻露。我們從吳叡的篆、隸書及褚奐隸書“九歌”的書法,大概體會不到“泯芒角”的特點,相反過露鋒芒了(本文待續,敬請關注2017年第5期《中國收藏》刊登的下篇)。
(注:作者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著名書畫鑒定專家、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