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劉芳芳

一

爸爸死了。

機器人老胡給我講的故事里，再也沒有了爸爸，只有媽媽。

老胡的故事我越聽越迷茫。故事里的媽媽的確很偉大，可我的媽媽……我卻快要記不起她的樣子了。

我是在老胡的照顧下長大的。它是爸爸送給我的機器人。爸爸是一個普通的研究員，他主要研究人工智能。有著人類情感的機器人老胡，是爸爸親手造給我的禮物。它像位伯伯一樣照顧著我。可惜的是，造好老胡不久，爸爸就去世了。

老胡可能真的是老了，它最近總是給我講一些我小時候的事情，講媽媽如何地愛我。雖然我有些煩它嘮叨，但一看到它手上的仿真皮膚一塊塊脫落，肚皮像扣著壞掉的西瓜皮時，就會難過。

我很清楚，老胡是這個世界最關心愛護我的“人”。假如老胡和媽媽遇到危難需要我救助時，我會毫不猶豫地去救老胡。雖然只要保存好老胡的記憶芯片，它就可以不斷復活。但我還是不忍心看著它在我面前“死”去。我一直想著等到我有了錢，就去買一套最好的機器人身體給老胡換上。

從學校回來時，老胡坐在房間里正發呆，直到我關上門時，它才慢慢轉過頭來，眼睛閃閃發亮：“寶寶總算回來了，老胡有好長時間沒有看到寶寶了……”

老胡想要幫我提包，它站起來時，關節在咔咔作響。我找來潤滑油給它涂上。

“那個女人呢？”

“寶寶，她是你媽媽。不過老胡也有好久沒看到明蘭了。”

明蘭是我媽，報社記者。她永遠都在忙著四處采訪，很多時候都不回家。

我考上第一名校的時候，明蘭說她沒有錢，建議我就近上普通的中學，這樣不用掏學費。

“我要上名校。”我對她說。

她打開電腦后，開始翻她的提包。

“你自己決定吧！這張卡給你，里面沒多少錢，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如果夠名校的學費，你就上，不夠你就上普通的學校吧！”她打開電腦里的文件，“還有，報名的時候你自己去吧……”

我對著她的背影發了一會愣，然后大聲說：“我上的是免費生……”

她的背直了直，然后說：“那就當生活費用吧……省著點兒花。還有，自己照顧好自己……”接著沉默了好一會，她便對著電腦敲起字來。

睡著的時候，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明蘭撫了撫我的頭，輕聲說：“兒子，媽媽為你驕傲。”這個夢真實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她經常摸我的頭。

去學校報到的時候，明蘭真的沒有來。老胡也不能陪我去報名，如果它被物業管理員發現的話，我們家就得每個月交昂貴的機器人人頭費。

報完名，我用明蘭的錢給老胡買了瓶潤滑油。老胡望著我的大眼睛閃爍了幾下。這是它開心時的模樣。

“明蘭其實真的很愛寶寶。”老胡一邊收拾房間，一邊努力調整它的面部，想盡量給我一個不錯的笑容。但無論它如何努力，我看到的也只是一堆電子元件，它面部的人造肌膚早已爛掉了。

“今天是母親節，寶寶要不要給明蘭準備份禮物？”老胡眨巴著它的眼睛。

“我媽電話是多少？”我總是記不得明蘭的電話號碼。

“是 A16638X9876312，寶寶給明蘭打電話，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可惜打過去，她沒有接。

“寶寶還是上報社看看明蘭吧，給她一個驚喜多好呀！”

望著老胡那張電子元件的臉，我決定去看下明蘭。

出門前，我給老胡上了一些潤滑油。我對它說我很快就回來。老胡的眼睛閃爍了兩下，然后坐在那里。關門的時候，我的心里一陣難過。

二

去報社的路上，我想著媽媽的樣子，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在我還小的時候，媽媽喜歡帶我去機械研究所看爸爸。

后來，研究所出了事故，媽媽說爸爸被燒死了。然而卻有人說爸爸是在偷研究所的高級電子元件時，被看護的機器人失手打死了。

不，我永遠也不相信爸爸會是個賊。

爸爸去世后，我和媽媽很快搬了家，也辦理了轉學手續。從那時起，我見到媽媽的次數越來越少。

媽媽總是很忙，她除了忙報社的工作之外，還在外面兼了職。

雖然我很討厭媽媽，但在這個母親節，我還是想讓她高興一下。

下車后，我在花店里買了枝康乃馨。

報社門口，我對著機器人保安說了下媽媽的名字，但它沒一點反應。我只好說出媽媽的同事王阿姨的名字，它還是沒有反應。

正當我想著今天白來了時，王阿姨的頭從樓上探了下來，大聲說：“小寶，等一下呀！”

王阿姨走了下來：“你不是在上學嗎？找你媽有事？還真是難得一見！”

“我，我就是……”我慌亂起來，明蘭除了是我媽，除了給我錢，這之外，我還真的不知道我和她有什么更多的牽連。

“你媽去外地采訪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她要是知道你在母親節來看她，一定會高興死了……她那么拼命工作拼命賺錢也值得啊。”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哎，等一下！”她轉身就走，“阿姨送你件東西！前面一直聽你媽念叨著要給你買，但還是沒有買成。那東西說真的，太貴了！”

王阿姨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個小盒子。我打開一看，原來是IS智能學習芯片！我興奮地將它插入中指的指甲學習接口，一道清脆的聲音就傳了出來：“IS智能模擬機第一次啟動……”

“怪不得這小玩意這么貴，看來貴得很有道理……時代發展真是太快了……對了，你媽給老胡買了一桶潤滑油，你正好給提回去……”

轉身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仿佛看到媽媽灰頭灰臉地在四處奔波……我的眼里，猛地就潮濕起來。

我提著潤滑油剛要快步離開，王阿姨忽然在我身后喊道：“小寶，等下。”

我回過頭去，王阿姨用手輕輕地擦了下我的臉：“唉，哭什么……”

我再也沒法控制自己，于是大哭起來。

“男子漢，想哭就哭吧，哭完了仍然頂天立地，好好努力，好好長大，早點讓你媽歇息歇息……”

回到灰暗狹窄的家里，老胡像個老頭一樣，坐在那兒打瞌睡。聽到我回來，它趕緊站起來。

“寶寶見到明蘭了吧？明蘭一定很高興吧？”

“沒有……”

我無精打采地坐在老胡身旁，剛想把頭靠著老胡，電話就響了起來。

老式的可視電話里，媽媽風塵仆仆，只是面容看得不太清楚。

“你怎么沒去學校？打電話什么事……”她好像在戈壁灘上。

“沒……沒什么事情……我就想讓你回來看看……”

“那我掛了……對了，你錢夠用不？我可能要很久才回去……你照顧好自己啊！”她說話很快。

“別掛！”我忽然很想哭。

“怎么了？”她好像察覺到我的異樣，就那樣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她說，“小寶對不起，媽媽沒法陪你……”

“沒什么，媽媽，我就想跟你說，母親節快樂……”我還是很不爭氣地哭了。

睡覺前我讓老胡跟我講故事，我說：“不要講別的故事了，就講些關于媽媽的事情……”

老胡頓了頓，絮絮叨叨地講起來：“明蘭是一個好媽媽。記得你小時候，經濟大蕭條，好多家里條件差的小孩，都把好的器官賣給有錢人，然后裝上機械器官……你爸爸去世后的最初幾年，也有人上家里來問明蘭，要不要賣寶寶的器官，明蘭很憤怒地把他們趕走了。后來明蘭又找了些兼職活干，我們的生活才慢慢安穩下來。只是明蘭太辛苦了……總之，寶寶要相信明蘭是愛寶寶的……”

老胡的話第一次讓我心酸到說不出話。

三

由于老胡的身體實在太破舊，在學校又不放心它，我只好取下它的芯片保存起來，希望自己以后能賺到錢，給它換個新的身體。

自從上次和媽媽通過電話后，我們之間的屏障好像被打破了，多年沒有說過的話，在這兩年全說了。

這兩年，媽媽也辭了報社的工作，跑到英國去了。她說在那里，賺的錢要比當記者時多。她說只要是為了我，她什么都能做到……

畢業那天，回到家，我驚喜地發現，家里干凈整潔，一片溫馨。原來是媽媽回來了！

媽媽說她還要給我一個驚喜，然后，她指了指角落的一個大箱子。

我打開一看，居然是和老胡一樣滑稽可愛的機器人。

我把老胡的芯片插進這個全新的機器人身體里。

“老胡好想念寶寶，也好想念明蘭……”老胡眨著它的機器眼，開始了它久違的絮叨。

“如果你爸爸沒有去世的話，你一定不會受這么多苦……他是個值得你敬仰的父親……”吃飯時，媽媽說起了爸爸。

這是個美麗的謊言。望著媽媽有些蒼老的面容，我的心里酸酸的。

就在前幾天，媽媽沒回來時，有兩位陌生人來敲門。

“請問有什么事嗎？”我打開門問道。

“我們是經濟擔保公司的工作人員，請問張明蘭女士在家嗎？”

“我媽媽不在，請問找她有什么事嗎？”我一臉茫然。

“是這樣的，你爸爸出事以后，你媽媽主動要求給機械研究所支付賠償費。你媽媽在十年的時間里，不僅還清了機械研究所的賠償費，還繳清了擔保公司的費用。你的媽媽是一位很誠信的人，我們要送給她一枚公民誠信獎章。”

在他們離開后，我瞬間就明白了——爸爸，真的是賊。

我迅速打開了新聞信息庫，查看當年的那條新聞：

“……研究員在盜竊高級電子元件時，被保安機器人發現，在抓捕過程中，由于機器人的失誤，導致盜竊犯當場喪命……”

我無法想象媽媽這么多年是怎么挺過來的。雖然難以面對事實，但經過一番思考，我還是將獎章收拾了起來。

謝謝你，媽媽，給了我這么一個完美的謊言，讓我能在無恨的世界里成長。

我不能想象，如果媽媽當初給我說明了一切，我還能是現在的我嗎？

媽媽的眼角旁如今已經多了很多條魚尾紋，兩鬢也有了細細密密的白發。她站起身來收拾碗筷時，甚至有些駝背。

換了新身體的老胡也趕緊幫忙，它再也不發出那種咯吱聲了。

“媽，你和老胡休息會兒，我來收拾。”

收拾完后，我回到客廳，媽媽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寶寶走路要輕些，明蘭真的需要休息了。”一旁的老胡眨巴著眼睛輕聲說。

我給媽媽蓋上一條毛巾被，看著她有些蒼老的臉，我用力眨了眨眼，還是有一滴淚掉在了她的發梢。

“媽媽，我愛你。”

這就是我一直想要對她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