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一世，幸得一人心

滄海玥明

上元佳節，皇宮里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素日里恢宏氣派的太子東宮卻不著半點燈火，如同匍匐在暗夜中的兇獸。宮人只顧收拾行囊，沒人注意那梅樹下的小小身影。

那孩童不過五六歲，茫然地盯著一地殘梅，直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才轉頭望向來人。女子手提宮燈，微微福了福身子，漫漫燈光下更顯眉眼細致，神色溫柔。

“整整三十瓣。”那孩童指著一地殘梅，唇邊一抹失落的淺笑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沉。“東宮明日便要易主了，你大可和他們一起離開。”

“怕是殿下數錯了。”女子揚起衣袖，自孩童肩上拈起一瓣馨香，置于掌心。“分明還留一瓣。”女子纖纖素手上一瓣紅梅赫然綻放，如一簇微弱的火苗，點亮他周身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一年朱見深五歲，是大明即將被廢的太子，萬貞兒二十二歲，是他的貼身宮女。

佛家常言宿世因果，朱見深自懂事起便常思忖自己前生究竟是福報極盛，還是作孽太多？他生在皇家，且為長子，本是天予神授、萬中無一的命格，卻仍舊抵不住苦難接踵而至。

兩歲那年，父君朱祁鎮在奸臣的唆使下帶兵親征，被俘于土木堡。國不可一日無君，叔父朱祁鈺登基為皇，為平天下悠悠之口，于家國動蕩間將朱見深推上那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

生在天家原本就有學不完的規矩禮儀，更何況他無父母庇佑，皇叔只拿他當傀儡擺設，身邊除了唯唯諾諾的宮人，就是頑固不化的古董學究，還沒學會說話，朱見深便先學會了沉默。太后愛孫心切，背著叔父將自己的貼身婢女萬貞兒送至兩歲的朱見深身邊，時刻照拂著他。

自朱見深記事起，萬貞兒便待他不同，除了隨時伺候在側，照顧入微，那明亮的眸子望向他時，不見奴顏媚骨，總是流露出自然而然的關懷。他說不出為什么總愿意待在她身邊，一聲聲喚她“貞兒，貞兒”，看她佯裝惱怒卻一臉寵溺地為他東奔西走，小小的他才會露出無邪的笑容。

后來，叔父做慣了帝王，表面出兵救回父君，實則將甫才逃脫敵營的父君軟禁起來，暗地已謀劃廢掉朱見深的太子之位，換自己的子嗣繼承大統。

那年元夕，叔父終于得償所愿，將他趕出東宮，貶為沂王。原本是普天同慶的日子，他卻如此恐懼不安。樹倒猢猻散，闔宮的宮女太監收拾行李細軟，忙著另投新主，生怕被他拖累，就連平日他頗為厚待的乳母也淚眼婆娑地前來辭行。

早春二月，寒梅零落，滿院馨香無蹤可尋，正如他注定孤寒的人生。萬念俱灰之際，身邊傳來陣陣馨香，萬貞兒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身后，說她愿意留下陪他。

陪伴和照料小殿下早就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對他的感情早就超越了主仆。每當那個面色冷清的男孩在自己面前露出笑臉時，她的心便被清冽的湖水漫過，熨帖過后剩下隱隱的憐愛。

身為沂王的五年，是朱見深即使在最深的夢境中都不愿再回想的日子。他身邊布滿了叔父的眼線，稍有差錯便會丟了性命。沒有一天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樣煎熬的歲月，還好有她守在身邊，成為他悲涼浮生中唯一的美好。

五年后，風水輪轉，父君重回王位，朱見深又成了大明朝堂堂正正的太子。當初孱弱的男孩，輪廓漸明，龍氣初顯，一直陪伴她的女子雖然已過花季，卻仍風姿綽約，微妙但隱秘的感情在他心中流轉繾綣，將要破土而出。

萬貞兒不是沒有注意到太子望向她的日益灼熱的目光，只是她不想面對，也不敢相信。畢竟兩人不但主仆有別，年齡也整整差了十七歲，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盡管心存顧慮，可終究抵不過朝夕相伴、患難與共的情意，他將她視為這偌大皇宮的紅粉知己，他又何嘗不是她多年來情之所系、心之所歸呢？兩人超越身份、跨越年齡的愛戀如一枝刺破暗夜的薔薇，盛開于交織著血腥與權謀的皇宮之中。

待朱見深繼位，即刻封了萬貞兒為妃。她陪了他那么多年，護了他那么多次，終于輪到他保她一世長安，予她一生鐘情。然而兩人再相愛，也難敵悠悠之口，萬貞兒出身寒微，終究無法成為一國之后。

皇后妒萬妃盛寵不衰，命人狠狠教訓。朱見深聽聞后勃然大怒，頂著滿朝非議下旨廢后，封萬貞兒為貴妃。再沒人敢如當初那般折辱他，更沒人敢欺負他心愛的女子。

情深不壽，盛寵折骨，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還未足月便夭折了。可憐她年紀已高，不能生育。終生無子的痛苦幾乎擊垮了萬貞兒。四歲入宮為婢的她，深知色衰愛弛、母憑子貴的道理，不安和焦慮在她心上蛀了個不見底的黑洞，讓她日益憔悴。眼見愛人承受痛苦，朱見深暗自焦急，那種無所依靠的無助感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為了彌補她痛失愛子的苦楚，他更加縱容她，極致的榮寵，逾越的權力，只要她想要，只要他能給。

妖妃禍朝，外戚干政，朝堂內外非議不休，都道他被妖妃迷了心智，他只當未聞。世人哪里知道他與她經歷的歲歲年年。皇權富貴于他而言從來都可有可無。他的孤單和恐懼只有她能體會，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夜夜被噩夢驚醒、著急便會口吃的朱見深。

幾年后，又是早春，梅花落滿宮城，萬貴妃身患急病，匆忙離世，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句遺言。望著她平靜的面容，他悲痛難言。如果說他還有些許遺憾，便是他比她晚出生幾年，他們相處的歲月不夠綿長，鮮花著錦的日子實在太短。若有來生，他愿投生在尋常人家，與她年歲相仿，做一對尋常夫妻，一生一世苦樂相隨，黃泉碧落生死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