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瑞談海昏侯墓出土的幾件文物

唐邦城

2016年5月20日，一個陽光明媚的周五下午，時值首都博物館陳設“五色炫耀——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引起社會廣泛關(guān)注。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原秘書長劉東瑞先生來到中藝藏文博學院，展開“海昏侯出土文物”專題講座，為學員們講解相關(guān)文物知識，解答疑惑。筆者有幸參與，傾聽先生教誨，收獲頗豐。現(xiàn)將講座部分內(nèi)容進行整理，形文如下。

一、青銅染爐

海昏侯劉賀墓主槨室東室南部出土了一件青銅染爐，由承盤、爐具與耳杯三部分組成（見圖1）。其用途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用于顏料的加工，因為西漢時礦石和植物顏料的加工已經(jīng)發(fā)展到較高水平，出現(xiàn)了套染等技術(shù)。然而，由于染爐的容量有限，對于顏料的加工一說是不合理的。染爐一般為古代貴族使用的生活器具，若是用于顏料加工，效率較為低下，且不便于規(guī)模化生產(chǎn)。

劉東瑞先生在講座中指出，青銅染爐的染字是指染味，而非染料，是古代飲食所用的器物。染爐實際上與一種名為“濡肉”的吃法有關(guān)，在青銅承盤上的爐具中添置木炭，耳杯中放置醯醢，通過加熱使醯醢散發(fā)濃香，然后將提前制作好的肉干蘸著醯醢食用。醯醢與現(xiàn)代的調(diào)料定義相似，但包含物相對簡單。西漢之時，調(diào)料相對單一，醢為醬，醯為醋。濡肉的吃法，與食禮中主人為賓“設醬之儀”、天子“執(zhí)醬而饋”等說法相合，是表示敬意的一種特殊方式。同時，也是“沾染”一詞的來源。先生妙語總結(jié)道：“濡肉是涼肉蘸熱料食用，而今涮肉是熱肉蘸涼料，可見古今之異矣。”

染爐多見于西漢，東漢已少用。其上部安置的耳杯，西漢時期雙耳呈上翹狀，東漢時期雙耳與杯口相平。《秦漢金文錄》卷四錄了一只漢代銅耳杯，上有自銘“染桮”。“桮、盃”同“杯”。與海昏侯劉賀墓出土的相類似的青銅染爐，在長沙識字嶺、咸陽富平及馬泉翻、陜縣后川、渾源畢村、隆化饅頭山、太原草尖坪、徐州黑山頭等地均有出土（見圖2、圖3），器物時代都在西漢時期。

二、青銅蒸煮器

在首都博物館“五色炫耀——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的展廳中，一件高大的青銅器格外引人注目。展牌上寫著“青銅蒸煮器”，然而此物的用途尚未有確切解答。劉東瑞先生在講座中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先生認為，出土于東藏槨北部酒具庫的青銅蒸煮器是一件代表著西漢先進工藝水平的保溫加壓蒸器。

該器物由三部分構(gòu)成，上部為一件帶柱的蓋形器，柱中空，呈桶狀，可塞可通，蓋面呈弧形下收（見圖4）。中部為雙層桶形器，桶形器上部口沿處帶有一斗，桶身中部飾銅環(huán)三只，下部接龍形流一對，內(nèi)層下端有箅子，與底部相連（見圖5）。底部為盆形器，相當于鬲，口部為直口，與中部桶形器內(nèi)層下端構(gòu)成子母口，盆形器腰部凸起邊棱一圈（見圖6）。雙層器壁是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可防止蒸器的熱傳導，從而提高器內(nèi)的溫度和壓力，便于食物迅速熟爛，是肉類食物加工的先進炊器。

先生提到，覷是商周時期的炊器，一般認為，到漢代已不用了。但這件器物的出土，說明西漢時覷還存在，只是改變了存在形式，人們不敢認它了，因為它改進了、轉(zhuǎn)型了。到西漢時期，覷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成為保溫加壓蒸器。將盆形器置于灶上，腰部凸起的圈棱與灶口相合，器內(nèi)盛水加熱，水蒸氣上升，通過箅子達桶形器內(nèi)層。此時將蓋上的柱形孔和桶形器的龍形流用塞子堵住，水蒸氣凝結(jié)成水珠集于器蓋邊緣，順著器蓋流下。因底部的龍形流已堵住，蒸餾水無法外泄，隨著不斷的升溫，桶形器外層空氣逐漸減少，形成高溫高壓環(huán)境。在操作過程中，還可以通過改變龍形流的開閉，達到對器物內(nèi)部壓強的調(diào)節(jié)。若是不堵塞龍形流，則水蒸氣在桶形器外層形成循環(huán)，起到保溫的效果。先生笑言道：“咱們現(xiàn)在的保溫鍋、高壓鍋，可能在漢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見圖7、圖8）如今的不銹鋼保溫瓶、杯，東北的玻璃窗等，同樣為雙層。

三、車馬器

南昌漢代海昏侯墓的車馬坑和甬道兩側(cè)車庫中出土了大量造型精美的車馬器，并有部分陳列于首都博物館“五色炫耀——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青銅鎏金、錯金銀的蓋弓帽、軸飾件等器物，令人應接不暇。

古代車馬器的結(jié)構(gòu)相對復雜，劉東瑞先生采用平實易懂的語言，具體地為大家講解了車馬器各部件的作用及其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見圖9）。

展廳中一件錯金銀獸面紋軸飾件引起大家關(guān)注，先生笑言：“這其實是秘齧，是車軸處一個具有實用功能的部件，位于車廂與輪轂內(nèi)側(cè)之間（轂：車輪中心，有洞可以插軸的部分），與幞一起構(gòu)成類似于現(xiàn)代汽車的脫泥板（見圖10）。秘齧在西漢時期首部呈橢圓形，后端長扁形裝置插入幞中，在車廂底部與車軸間起間隔作用。而幞又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伏兔。”

西周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伏兔與轂之間相距較大，為了遮擋泥土，古人在兩者之間安置一塊長方形銅板，其上有裝飾工藝。秦朝時期，全國統(tǒng)一了軸距，伏兔與輪轂之間距離變短。到了漢代，漢承秦制，所以漢代的車也是如此。袐齧亦趨于小巧，呈橢圓形構(gòu)件，上面飾有錯金銀獸面紋等。一端露于車廂與輪轂之間，一端插入伏兔中。

關(guān)于蓋弓和蓋弓帽，先生更是平實地歸納道：蓋弓就是傘骨，蓋弓帽就是傘骨帽子，類似于瓦當。普通蓋弓帽為光素的銅鑄件，高檔的則為鎏金的花瓣形，名稱“金華”。蓋弓帽中部的凸起爪刺稱為“蚤”，用來勾住傘蓋上的篷布，使得傘蓋更為牢固。“金華”與“蚤”合稱“華蚤”（見圖11～圖14）。漢代車馬的蓋弓帽大多為“華蚤”，且“金華”與“銎”的方向一致，處于一條直線，位于一條桿上（見圖14）。而海昏侯墓出土的蓋弓帽中，有一件則不同，其從中部彎曲向上，這種款式稱“曲莖華蚤”（見圖13），文獻《東京賦》中稱為“葩騷曲莖”，此件蓋弓帽可為實證。

先生根據(jù)展廳中陳設的一件青銅包金杠箍，對古代車馬器的傘部結(jié)構(gòu)進行了拓展講解。展覽中陳列的青銅包金杠箍，只是傘柄的中間部分。杠箍又被稱為俾倪，其上端接有達常，下端接程（見圖15）。達常之上為傘蓋，蓋斗稱為部。

漢代車馬一般都有傘蓋。傘蓋作為實用器，可以遮風擋雨，而更重要的用途是古代身份等級的象征。通過傘蓋的顏色、裝飾工藝的復雜程度，顯示其社會地位、品位等級。先生說：“古代乘車主人俸祿在兩百石以下的，傘蓋為白布。三百石以上的，用黑布。千石以上者，用黑繒（繒，絲織品的總稱）。王采用綠繒，而皇帝則使用翠羽，所以皇車被稱為‘翠羽黃車，即是將翠羽粘在黃綢子上。”史載東漢劉秀曾贈南匈奴王單于“羽蓋車”。

傘蓋有柄，名桿。桿分上、下兩節(jié)，下部名程，上部名達常。上、下節(jié)間有銅杠箍相連。漢代時期，在某些場合行車需要取下傘蓋。如乘車送葬時或遇到王等高級貴族時，要取下傘蓋，此為制度要求。

達常頂端名日“部”，也叫“蓋斗”或“寶斗”，猶如今天的傘頂。環(huán)斗鑿出榫眼，用以裝“蓋弓”，“蓋弓”又稱“櫬”，將藤條或木條中部和尾部分別打眼，再用繩索連起來，形成固定的傘架子，一般為二十八根，可能與二十八星宿有關(guān)。也有些車條數(shù)較少，為品級不高的車。

四、青銅“昌邑籍田”鼎

此鼎是標準的漢鼎器形（見圖16）。三足，沖式穿帶耳，失蓋，銘刻“昌邑籍田銅鼎容十斗重四十八斤第二”（見圖17）。籍，意為隸屬，同今天的籍貫。漢代1升是今天的200毫升，1斗是今天的2000毫升。漢代1斤是今天的250克，此鼎約重12000克。

青銅“昌邑籍田”鼎器形完美，銹色真切發(fā)潤，有包漿，可惜蓋已失。

五、青銅蟊（鐎）

這件器物的展品說明牌是盉（見圖18）。青銅盉在西周時期較流行，到了漢代，已趨于消失，而演變?yōu)椤扮€”。盉是酒器，鐎是溫酒器。

劉東瑞先生對于大家易混淆的熊、熊斗與刁斗，進行了區(qū)別講解。先生提到，熊前有流，后有柄，上有蓋，下設三足，為溫酒器。鐎斗則無流無蓋，如同有足加柄的銅鍋，屬炊器（見圖19）。故溫酒用熊而不是鐎斗。刁斗是平底、無足、無蓋、無流的器物，其后只有一柄，俗稱“三無”。用于行軍過程中，白天做飯，夜晚敲擊。《史記·李將軍傳》載：“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之，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wèi)。”集解：“孟康曰：‘以銅作鐎器，受一斗，晝炊飯食，夜擊持行，名日刁斗。”可見刁斗用于行軍打仗。在南宋陸游《關(guān)山月》一詩中也有體現(xiàn)：“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fā)。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六、青銅提梁尊（鱒）

鐏是漢代主要的盛酒器，有粗筒形和細筒形兩種。這件器物長筒形，三足，有蓋，帶活環(huán)提鏈，是溫酒器（見圖20）。這個“溫”字與熱無關(guān)，不是溫度的溫，而是“醖”的借字。湖南馬王堆漢墓的“遣冊”中有“溫酒”二字，文字學家唐蘭先生提出遣冊上所記“溫酒”應是“醖酒”。

“醖酒”是指經(jīng)過多次重釀的酒，這種酒也被稱為“醇酒”。將先釀出的薄酒，當作水，與新的發(fā)酵糟一起再釀，不斷重復釀造，酒味愈濃。這種高濃度的酒，稱為“醖酒”。漢代將這種酒稱為“酎酒”，是敬天祭祀用酒。后來的“好事多謀，醞釀醞釀”，便是借源于此。

鐏裝高級醖酒的容器，夏天可放入冰水中，喝“冷飲”，類似于今天的“冰鎮(zhèn)啤酒”。

七、青銅雁魚燈與“昌邑”青銅豆形燈

漢代銅燈分為兩大類：油燈與燭燈（膏燈）。顧名思義，一種是用植物油燈，另一種是蠟燭（含動物油燈），其中蠟燭在東漢時期才普遍使用。

唐代歐陽詢輯《藝文類聚》載：“取光藏煙，致巧金銅。”“隱以金翳，疏以華籠，融素膏于回盤。”文中提到的就類同此種青銅雁魚燈（見圖21）。其中，金翳指活動擋光板，回盤指有導槽的燈盤，而藏煙指雁魚燈的功能與特點，即吸煙、無煙垢，清潔環(huán)保。

類似雁魚燈的青銅燈，古稱“息煙燈”，也稱“煙管燈”“釭燈”。釭，指雁頸部分。此類燈也被做成其他動物形或人形，如長信宮燈（見圖22）。這種雁魚燈在山西平朔、陜西神木均有出土。西漢南昌海昏侯劉賀墓還出土了一件帶有“昌邑”年號銘文的青銅豆形燈（見圖23、圖24）。

《爾雅·釋器》中提到：“瓦豆謂之登。”郭璞注：“即膏燈也。”豆形燈早在春秋時期便已出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燈的樣式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有陶瓷質(zhì)地的，也有青銅質(zhì)地。銅燈上有盤，中部有柱，下有底座，叫做“柑”，自銘為“鐙”。豆形燈圓形燈盤中間常見一枚支釘，稱為“火主”，也叫“燭釬”。有“火主”的燈，為燭燈。無“火主”的燈為油燈。海昏侯墓出土的這件青銅豆形燈是油燈，可多裝油捻。油燈以點白蘇子油最好，油色綠，點燃后有香氣。

八、馬蹄金、麟趾金、金餅

漢代金餅重1斤，合250克，值五銖錢一萬枚。秦漢時，黃金為上幣，銅錢為下幣。戰(zhàn)國時期，黃金的計重單位是“鎰”，秦漢改為“斤”，并規(guī)定“黃金方寸，而重一斤。”漢代時期，16兩為1斤。故大號金餅為1斤，約250克，小號金餅為1兩，約15克。

蹄形金可分為馬蹄金與麟趾金，為什么制成這兩種形式呢？據(jù)《漢書·武帝紀》載，太始二年（公元前95年），漢武帝到郊壇祭天，登上山頭，捕獲一頭白麒麟。與此同時，在敦煌渥洼水出了一匹天馬，在泰山發(fā)現(xiàn)了大批黃金。漢武帝劉徹大喜，認為是吉祥之兆，便將年號改為元狩，將黃金鑄成馬蹄形和麟趾形，賞賜大小諸侯王和有功之臣。

皇帝每年向上天獻“酎酒”，各路諸侯在這時需要向皇帝獻“酎金”，于是形成了“酎金律”。根據(jù)諸侯國的面積、人口數(shù)量以及物產(chǎn)情況，決定向皇帝繳納黃金的數(shù)量。必須保質(zhì)保量，否則會被削減地盤和人口，甚至取消封號。海昏侯墓出土了這么多黃金，可能是劉賀當皇帝時所得，或以海昏侯的名義準備向當朝皇帝獻的“酎金”。

這批出土的掐絲和嵌水晶的馬蹄金、麟趾金，不會是流通貨幣，應看成是黃金工藝品，為鎮(zhèn)庫錢。金餅可看作是用于支付的稱量貨幣，在特定的小范圍內(nèi)流通。蹄形金鑄銘上、中、下，可看作是原來（入土前）儲存的位置，而不應是質(zhì)量的上、中、下（見圖25、圖26）。

九、墨書南海、臣賀、元康金餅

“南海”“臣賀”可以看作是以墨書記其來源（見圖27、圖28）。元康是漢宣帝劉詢所用第三個年號，共用了五年。公元前61年改元康為神爵，劉賀被廢黜帝位以后，于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到豫章郡海昏縣建立侯國，所以這枚金餅應是元康三年以后所得。劉賀在江西當海昏侯的時候，當朝皇帝是漢宣帝劉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