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來了愛國青年

溫麗虹

因為愛國，這些二次元年輕人常常噙滿熱淚，有人表示可以狗帶（go die），有人不惜與男友一戰，彈幕和熱血是他們最強大的武器。

正在蘭州讀政治學研究生一年級的Sunny在B站（Bilibili視頻網站）只關注了兩個賬號，一個是共青團中央，一個是張召忠。

2017年1月1日和2日，共青團中央分別在微博和微信公眾號上宣布正式入駐B站，稱“只要中國好青年在的地方，無論千山萬水，團團都趕來見你”。

團團是粉絲對共青團中央的昵稱。Sunny出生于1992年，自認是團團的腦殘粉。“我很喜歡很看好現在的共青團風格，以一種輕松活潑的方式傳播和弘揚了愛國主義精神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以及一些正能量的事和人。”Sunny說，她眼中的共青團中央不僅會賣萌，還很接地氣。

2016年9月，B站董事長陳睿作了一次題為《年輕一代的文化背景》的公開演講。他說：“在運營B站的時候，非常深的一個感觸是這一代年輕人，90后、00后，他們非常愛國。”

他以在B站走紅的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兒》（以下簡稱《那兔》）為例，認為它是一部“發自內心”的愛國主義題材的作品，激發了B站很多年輕人的愛國熱情，并借用《那兔》經典臺詞“每一個兔子都有大國夢”說：“在我看來每一個二次元都有一個中國夢。”

Sunny說她最早也是在看了《那兔》后成了一個堅定的愛國者，“那是我第一次因為一個8分鐘左右的動漫而感動”。

B站網友還有一種更直接、更即興的情緒表達方式——發送彈幕。

在B站播放的一些軍事、主旋律或富含中國元素的視頻，如抗戰題材的電視劇《亮劍》、展示中國制造的紀錄片《大國重器》、國產動漫《大圣歸來》《大魚海棠》等，里面常能見到飽含愛國熱情的彈幕。甚至《我在故宮修文物》這種純粹講述匠人故事的作品，也有人在彈幕里發出“泱泱大國”、“此生無悔入華夏”的感慨。

Sunny還記得她看過的一個叫“中國武裝力量檢閱儀式震撼混剪”的視頻。當里面閃現2015年大閱兵的鏡頭時，她“特別激動”，忍不住用彈幕發了一句話：“你光明，中國便不再黑暗。”這是她在一部中國宣傳片里看到的話，印象很深，一直記著。

“不服你過來咬我”

相對而言，B站的愛國青年是一群情緒易起波瀾的人。可能是一句臺詞、一幅畫面、一個動作，就戳中了他們。

《那兔》作者林超最近一次在公眾場合落淚是在珠海航展上。

2016年11月1日，珠海金灣機場。第十一屆中國國際航空航天博覽會開幕，這里被臨時改造成展覽場地。

“殲10”六機編隊結束表演后留下的彩煙還未完全消散，天邊再次傳來飛機引擎的低鳴聲。

30歲的林超走向室外停機坪。開幕前，有傳言說國家新一代隱形戰斗機殲20可能會在航展的飛行表演中首次公開亮相，此刻大家都在猜，云后的飛機會否就是殲20。

很快就有了答案。現場廣播宣布殲20入場進行雙飛展示，人群中歡呼聲不斷。飛機低空掠過，離得近的觀眾能看到殲20的銀色涂裝，甚至還辨認出駕駛艙內飛行員的輪廓。

殲20轟鳴著飛過林超頭頂那一刻，他哭了，一時忘記自己正在直播。現場場景同步出現在B站網友的手機或電腦屏幕上。

“珠海航展回來，最大的收獲就是說，有可能在有生之年真的就‘星辰大海了。”林超形容當時的心情。

澎湃的不止他一個。守候在直播畫面前的B站網友們，迅速啟動了彈幕刷屏模式，有人來不及組織語言，索性打出一串數字或符號，以遣胸中激蕩的熱血情懷。

張穎沒有去珠海航展現場，也沒趕上開幕當天的B站直播，只能事后從網絡視頻里看殲20在珠海航展上的表演。想起以前看軍事新聞時，總有人在評論中諷刺中國造不出殲20，他覺得這次航展狠狠地“打了噴子的臉”。

張穎是90后，也是張召忠的粉絲。張穎認為，年輕人是否愛國和國家軍事實力有一定關系。他曾有朋友因為欣賞美國軍事裝備當過“美分”，近年中國連續造出052D型驅逐艦、殲20后，對方又變身“五毛黨”。

身為“愛國兔”們的精神教父，林超不否認自己也是一個愛國者。“罵我五毛也好，自干五也好，我就是愛著這個國家，我就是喜歡這個國家，不服你過來咬我。”他認為，《那兔》在B站成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里的年輕人將其視為抒發愛國情緒的一個渠道。

珠海航展直播中，林超口中及彈幕里時不時會出現“兔子”、“鷹醬”等《那兔》里的角色和術語，看過動漫的網友心照不宣。也有一些不明就里的闖入者，不明白他們在講什么，發出抗議：“求大家別說這些黑話，我看不懂。”馬上就有另一條彈幕追上來：“看《那兔》的怎么能不說這些黑話？”

幸福并感激著

《那兔》是網名為“逆光飛行”的林超于2011年開始創作的系列漫畫作品，其靈感源自一篇由軍迷“野風之狼”創作的名為《小白兔的光榮往事》的網文。

《那兔》最早發布在天涯論壇，后轉戰微博等地。創作中林超借鑒了野風之狼的命名方式，用“種花家”指代中華民族、人畜無害的“小白兔”指代中國、“毛熊”指代俄羅斯、“鷹醬”指代美國、“腳盆雞”指代日本、“狗大戶”指代沙特阿拉伯（據說是取“gold大戶”的諧音）……然后以四格漫畫來表現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

“簡單來說，我這個片子就是講一群兔子怎么從種花家一窮二白的時候，通過自身的努力與奮斗，趕走腳盆雞，蹬了鷹醬一臉血，造出了自己的大蘑菇彈和航空母艦，發展成藍星最強者之一。”林超曾如此總結《那兔》的故事內容。

《那兔》系列漫畫走紅后，2015年3月，林超推出了由其改編的同名動畫，發布在二次元聚集的A（AcFun彈幕視頻網站）站和B站。

由于涉及歷史事件，他一度很擔心審查問題。第一季上傳時，林超抱著“水表就在門外”的心情坐在屋子里，幻想著隨時有人來敲門。

如今，《那兔》動畫已推出三季，全網播放量超過3億次，和最初的四格漫畫版一樣，成了一部現象級作品，并獲得《人民日報》、共青團中央等機構的加持。

“看一集哭一集。”有B站網友在彈幕里評價。每集結尾附以對應的歷史影像，第一季里還能看到“幸福并感激著”這種帶有強烈情緒暗示的黑底白字作為終結畫面，極大調動了觀眾的愛國熱情。

張穎第一次看到《那兔》是在B站推薦欄中，一追就是三季。他記得有一集是講兔子參加軍事展覽——實際上是一次國際武器販賣會。展覽上，兔子的武器低價、耐操、適用性廣，比“資深軍火商”鷹醬的武器賣得更好。這段故事引來了不少彈幕叫好。

張穎相信中國制造是西方目前最恐懼的事情——因為廉價實用，所以賣得更好。Sunny從《那兔》動畫上線之初，就開始追。看到抗美援朝故事時，她還專門搜索了一年前講述朝鮮志愿軍遺骸歸國的紀錄片來看。

“‘幸福并感激著啊。”她借用《那兔》第一集結束畫面上的話表達自己的心情，“現在的美好生活多不容易，革命先烈為信仰而犧牲，新中國建立后前輩們為建設好國家而努力，真的太辛苦太偉大了。現在某些國家老作妖，說什么中國威脅論，不就是怕中國發展起來了嗎？他們把中國看作威脅，說明祖國真的強大了，不再是以前可以隨便蹂躪的弱國。”

愛國就像追“愛豆”

“無法忘記卑躬屈膝屈辱的昨天/選擇不被過去一切蒙蔽了雙眼……冷漠背叛血染沙場只為了那夢想/星辰大海才是我的方向……”這是《那兔》第三季和番外篇的片尾曲，歌名叫《飛——致我們的星辰大海》。

“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是日本科幻作家田中芳樹所著小說《銀河英雄傳說》的名句，現在成了一些愛國青年和民族主義者表達心跡、直抒胸臆的口號。2014年因參加文藝座談會而走紅的網絡作家花千芳，就曾把它當作自己的書名，借講述中國歷史故事宣揚民族主義理念。

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高寒凝認為這句話跟“每一只兔子都有一個大國夢”以及另一部漫畫作品《為龍》里的“愿我有生之日，得見您君臨天下”一脈相承，表達的是同一種情緒。

《為龍》是由漫畫作者風息神淚等人根據日本漫畫《黑塔利亞》創作的同人作品，最早于2008年出版。《黑塔利亞》將國家擬人化，以德、意、日為主，講述二戰故事。中國在里面叫“王耀”，身高1米69。

創作《為龍》時，風息神淚等漫畫家借用《黑塔利亞》的人物和故事背景，把王耀作為故事主角，用短篇漫畫的形式，講述近現代中國遭遇的歷史事件。整個作品散發著濃郁的愛國和民族主義氣質，收獲了大量二次元粉絲。

“他們創作《為龍》的同人圖，把‘王耀畫在畫面的正中，身后是飄揚的五星紅旗。他們穿上漫畫里王耀的衣服，頭上纏著繃帶象征他曾遭受的苦難，懷中抱著國旗象征他的隱忍與堅守。他們刻橡皮章，他們P圖，他們在什么也做不到的時候拿出作業本、筆記本，用稚嫩的字體一遍遍書寫著‘愿我有生之日，得見您君臨天下。”高寒凝在為講座準備的PPT里寫道。

高寒凝把《為龍》誕生的2008年當作很多年輕人成為堅定的愛國者和民族主義者的節點。2008年的中國多災多難，1月南方雪災，3月拉薩打砸搶，4月奧運火炬傳遞在國外被藏獨分子破壞，5月汶川地震。一系列事件在媒體和網絡的渲染下，強化了一些年輕人的家國意識。風息神淚是其中之一，奧運火炬傳遞被破壞事件傳出后，她在博客里大罵西方媒體，稱“把老子生生從一個反奧運小市民逼成了憤怒愛國青年”。

高寒凝認為，風息神淚的變化不是偶然，這一年有著和她同樣經歷的一大批80后、90后自愿加入了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洪流。

在高寒凝的觀察里，二次元愛國者和以往愛國者的一個最大區別是，他們把國家當成偶像，“當成自己的愛豆，我是它的粉絲，這樣來愛的”。而老一代愛國者偏宏大敘事，“有一套非常官方的話語”。

這也是二次元人類的圈層文化所致。“他們的社交不是以血緣、地緣，甚至不是以同學關系為基準來構建，而是以他們的興趣愛好，這是最大不同，他們在這種新的生活方式基礎上，（以二次元的形式）表達他們的民族主義情感。”高寒凝說。

在《為龍》之后，《那兔》成了一些二次元愛國者新的重要節點。它是啟蒙經典，是精神坐標，也是接頭暗號。

“愛”的源泉

林超創作《那兔》，原本是想在教科書外，給年輕人提供另一種視角了解國家的成長。但實際上有不少人把它當成了愛國“圣經”。

圍繞《那兔》，B站網友“酸菜米豆湯”和男友有過一次爭執。

“酸菜米豆湯”大二兼職做家教時，經學生推薦看了《那兔》。追更期間她哭過好幾回，還把這部動畫介紹給了男友。

矛盾源于兩人的迥異的價值觀。男友認為《那兔》旨在“洗腦”，無法理解“酸菜米豆湯”因何感動落淚。雙方論戰以“酸菜米豆湯”敗陣告終，但這不代表她被男友說服，《那兔》在她心中的分量絲毫沒有減損。

“酸菜米豆湯”是一個行動派，曾為“抵制臺獨”跟帝吧網友一起出征過Facebook，在港大讀書時和一些內地同學揮著五星紅旗唱國歌，還在游戲世界揮刀砍倒過罵自己是“支那人”的玩家。

比起嘴仗落敗，發現自己可以理解男友的想法，這點更讓她情緒低落。在她看來，兩人都看到了“社會黑暗面”，只是男友選擇批評和逃開，自己則更想扛下來，去改變它。在愛國這個話題上，她覺得毋庸置疑，自己是一個愛國者。

《那兔》對Sunny同樣意義非凡，被她列為最喜愛的動漫第一名。“我當時看得哭死了，抗美援朝那一集，只有8分鐘，可是特別感人。那句‘不能哭，眼淚會凍住，我給好多人安利過，直到后來看見‘團團也在安利這個，特別開心激動。”

Sunny認為《那兔》的一大意義是幫助她了解了歷史，“其實我們的歷史有很多值得探索和挖掘的地方，但現在很多人都不懂，包括我自己”。

除去《那兔》這種帶有明顯標簽和被符號化的“愛國”作品，抗戰、黨史、軍事等類型的紀錄片和影視劇，也常成為B站網友積攢或釋放愛國熱情的重要載體。

談到愛國觀的形成時，Sunny還提到了《百年恩來》《抗戰家書》等動漫和紀錄片，以及自己所學的專業、共青團和《環球時報》的微博。“我的專業讓我更加了解國家的大政方針，我接觸的動畫、紀錄片讓我更加認可更加了解我的國家。”

網友“佳肥貓”則更愛看《士兵突擊》和《亮劍》。

在佳肥貓眼里，抗戰曾是十分遙遠的一件事，盡管知道曾祖父曾經也是一名抗戰老兵，佳肥貓對那段歷史一直沒有概念。直到2016年端午節，爺爺90歲生日那天，當聽說作為川軍排長的曾祖父在淞滬會戰中犧牲，找不到尸骨，只留下一個衣冠冢時，全家人跟著爺爺都哭了。“那一刻才真正感覺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關于愛國，佳肥貓覺得可能跟自己的成長環境和受到的家庭教育有關。“我們不忘苦難，但也不忘輝煌。”佳肥貓說，“我受到的家庭教育從來都是：無國則無家。”

矯情與真情

B站董事長陳睿從這一代年輕的二次元愛國者身上發現了很多共性：“他們從小的生活很富足，他們的教育各方面都很好，他們是真的覺得他們生活在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國度，他們是發自內心地愛著我們這樣一個國家。”

但同樣是愛國者，他們對愛國的理解及情緒表達，多有不同。

相對參加過帝吧“圣戰”的“酸菜米豆湯”，網友阿湯在愛國這件事上顯得更為冷靜、克制。“我認為愛國不是時時掛在嘴邊的口號，也不是寫成文章的頌歌，是國旗升到桿頂的熱淚盈眶，是大災大難前的眾志成城，是遍識世事人情后感嘆的一句‘身為中國人真好呀。”她說，“每個人其實都愛國。原諒我文科生的矯情，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阿湯今年23歲，是一名剛進入職場的教師。除了《那兔》，她還特別喜歡看“弘揚國威的紀錄片”，如《大國重器》。她哈韓，但遇到立場問題時會覺得“國家面前無愛豆”。她喜歡在網上刷彈幕，而拒絕在現實參加愛國活動，因為“打著愛國旗號的活動稍不注意就可能變了味”。

她記得2016年7月的南海事件期間，有不少人上街打著橫幅圍堵肯德基，以抗議美國、日本和韓國在南海仲裁案中的態度。她認為這些行為都是“無腦愛國”，“雖然圍堵了外國品牌的商店，可在里面工作的是中國人”。

那段日子，阿湯每天看電視新聞、刷微博了解最新動態。除了投以關注，阿湯再沒其他行動：“政治立場這種事，我不是很喜歡站出來，自己知道就好。”當然，她也有情緒激動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九三大閱兵的時候，哭著刷完了那天的微博。國家不易，護我至今。”

長期關注B站的胡琛浩說，自己線下參加的“最愛國”的一次活動，是受邀參加黨史紀錄片《重生》的發布會。

當片方找到胡琛浩，授權他所在的“果醬字幕組”在B站發布這部紀錄片時，胡琛浩一度很忐忑，擔心《重生》的主旋律色彩可能不符合B站網友口味。實際上他多慮了。這部作品在中共建黨95周年前夕在各大電視臺及網絡平臺上線，一度在小范圍內走紅。

胡琛浩在視頻下面看到了很多熱血評論，他相信那些留言真實地表達了對方當時的感情。在他眼中，大部分同齡人正處于這樣一個階段：很容易被一個視頻感動，也很容易因為知道了一些黑幕而變成憤青。胡琛浩認為，一個人被一部片子激起的情緒越強烈，反而說明他對一些東西認知不夠全面。

現實中，胡琛浩是一名網絡編輯，供職于青年亞文化媒體VICE。他曾為《那兔》感動過，但沒有追著看完，他更喜歡《大國重器》。這部展示中國重大科技和工業成果的紀錄片，胡琛浩認為能對政治無感的觀眾起作用，增強他們的國家認同感。

Sunny自認是一個理智的愛國者，不過度，不極端，覺得“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給國家和社會添亂，就算是對國家的愛”。

除了發彈幕、圍觀，她還沒有具體參與任何一次具體的愛國事件中，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缺乏熱血。“如果國家需要，我可以狗帶（go die），但是現在是和平年代，我只要當好社會主義接班人就好。”Sunny說。

（文中張穎為化名）

（唐志強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