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類

001

“Z星紀元7758年，經過了漫長的星際旅行，我們終于發現了一顆適宜生存、資源豐富的星球。通過與該星球原住民交流，得知了這顆星球的名字——地球。”

“為了確保安全，在對地球生命觀察了一個月之后，我們的打擊部隊才執行了降落任務。但我們高估了地球文明，地球人的反擊如同以卵擊石，他們的防御系統也低級得可笑。”

“我們在三天內占領了地球。”

“報告，我們在對地球生命進行研究時發現了有意思的事情。”

002

2031年。

來到Z星已經兩年的陳塵，如今在Z星的萬能科技開發公司上班，這是Z星最大的科技公司。剛上班，陳塵就感覺自己越來越不舒服，因為今天正好是她每個月來“大姨媽”的日子，再加上重感冒，雙重折磨讓她感覺自己既虛弱，又抓狂。

咬咬牙，陳塵還是決定去請假，于是走進了老板的辦公艙。在陳塵眼里，老板就是一個長著四只觸手的白色方塊，雖然也有眼睛和嘴巴，不過那只是用來看資料和發布命令的工具而已，并不具有表達情緒的功能。

“老板......我想請假。”看著老板那勉強可以被稱為臉的部分，陳塵終于在快把指甲嵌進掌心時開口。

“不可以。”

雖然已經習慣了Z星人直接粗暴又冷漠的交流方式，陳塵的嘴角還是不自覺地抽搐了起來。然而卻又不得不拼命擠出笑容，想著如何讓老板同意自己請假。發覺陳塵還站在原地，白塊抬起頭來，問：“你怎么還不回去工作？”

“我生病了，沒力氣工作。”

“什么是生病？我不懂。”

陳塵的嘴角再次抽搐起來。Z星人據說出生時就注射了某種萬能疫苗，因此絕對不會生病，病痛在這個星球仿佛已經滅絕。所以，跟這外星人解釋什么是“姨媽痛”，他也一定不會懂的。陳塵憋了一口氣，說：“就是強迫人類休息，如果不休息人類就會立即死掉。”

看來“死”這個詞總算鎮住了老板。剛剛一直一言不發的白塊，擠出一句“我們不能損失地球人才”，然后終于同意了陳塵的請假要求。幾乎同時，陳塵的耳邊響起了“請假許可獲得批準”的提示音。

她興奮地沖老板鞠了一個躬，然后走了出去。

“小塵，怎么樣，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剛回到自己的工作間，陳塵的耳畔就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這聲音十分溫柔悅耳，來自自己的語音助理系統——路易斯。Z星的每一位居民都在手背上植入了一種芯片，芯片上安裝了名為“語音助理”的人工智能系統，能夠幫助Z星人監控身體情況，進行聯絡和處理各類生活工作事宜，是十分便捷的系統。陳塵在來到Z星的時候，也接受了芯片植入。芯片根據陳塵的喜好演算定制出了一個虛擬人格，他，就是路易斯。

“當然，我們走吧。”

走出公司的大門，陳塵坐上交通艙。路易斯一直在寬慰著她，溫暖的話語讓陳塵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笑容，心情終于好了幾分，心中卻又有揮之不去的惆悵。

2028年，Z星攻占地球，獲得了地球資源的所有權。Z星人沒有將地球人趕盡殺絕，只是給地球人提出了兩個條件，換取在地球活著的機會：一是將科學技術鎖定在現有水平，二是不間斷地為Z星提供年輕的地球人才。

隨后，他們帶著自行研究的某種系統，來到地球挑選了二十名地球人才，據說，這些人擁有最高等級的智商和情商，而他們的年齡也幾乎都不滿二十歲。之后，這二十個人全都被送到了Z星，開始在Z星工作。而陳塵就是這二十人中的一個。

003

交通艙很快就將陳塵送到了家，陳塵一下子撲倒在床上。躺在床上，突然又想到了自己被帶離地球時的情景。一直以來，自己都是獨自面對著這個冷漠的外星社會，一同來Z星的其他人全都失去了消息。陳塵終于忍不住自言自語到：“好想家啊。”

說著，眼淚隨即流出來，順著眼角慢慢地滑進了頭發里。這是陳塵來Z星后第一次哭。如果Z星人在那年沒有來到地球，如果生活還那樣繼續下去的話，該有多好。自己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兒，有著令人羨慕的一切：漂亮的外表，無憂無慮的家庭，還有令人艷羨的高智商……

“星寒。”

一個名字忽然占據了陳塵的腦海。她按下按鈕，床的四周升起兩片弧形艙壁，將她包裹在里面。白色的艙內壁開始變成屏幕，慢慢顯現出一個人的影像。影像逐漸清晰，陳塵看著那個人，輕輕地對他說了一聲：“你好嗎？”

她想念星寒。

屏幕上的男孩有著清秀的臉龐，對著她正粲然地笑著，身后是陽光下的大海。

星寒是鄰居的孩子，和她青梅竹馬，家人都常常不在家的他們，因此成了最好的朋友。從小學到中學，兩人一直念同一所學校，感情也從未變淡。但是，陳塵漸漸成為了大人口中常說的“別人家的孩子”，他卻變得越來越叛逆，雖然，他對陳塵還是一樣的好。

那一天，陳塵被Z星人選中，成為了即將去往Z星的優秀人才。可是，當她興奮地來到星寒的家里想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卻大喊著“你去Z星吧，叛徒”，并把陳塵趕了出來。

就在周圍所有的大人都稱贊著陳塵的時候，那個人卻說她是“叛徒”。

陳塵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愚蠢的。

“小塵，你怎么又在做我不理解的事了？”路易斯溫暖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聽到這話卻讓陳塵笑了出來。

“路易斯，我剛才‘哭了。冷漠的Z星人一定不會教你這是一種什么感情的。”

“那么，別再哭了吧……我監測到你的情緒現在非常的不穩定，已經影響心率、血壓和大腦機能了。一切有我在，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好嗎？”

“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太痛苦了。”

耳邊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又響起：“或許你可以打開睡眠艙的‘治愈光源開關，利用δ射線的照射平復情緒，還可以幫助你睡眠。”

“居然還有這個功能，真不愧是萬能的Z星。唉，要不是Z星人太鬼畜，我也想一輩子待在這個發達的城市呢。”陳塵很快就找到并打開了治愈光源的開關，然后整個身體便被朦朧的綠色光線籠罩了。不可思議，陳塵感覺自己的內心很快平靜了下來，悲傷的浪潮也漸漸退去。

“乖，好好睡一覺吧。”

睡夢中，路易斯的聲音再次出現，不過他有了身體——星寒的身體。那個頑劣的少年這時眼神溫柔地看著陳塵，牽起她的手，“小塵，我會讓你忘記所有煩惱。安心睡吧，我會保護你的。”然后，陳塵便再也分不清是星寒在說話，還是路易斯在說話。

004

陳塵從安眠中醒了過來。身體基本恢復，心情也大有好轉。伸了個懶腰，她準備起床上班，突然發現睡眠艙還關閉著，艙頂正在循環播放一個男孩的視頻和照片。陳塵一瞬間有些茫然，然后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照片中男孩的名字——星寒。

“奇怪，我怎么會忘記星寒的名字呢。”

“小塵，怎么樣，感覺好些了嗎？”充滿磁性的男聲響起，語氣里竟有一絲擔憂和關切，打斷了陳塵的思考。

“嗯，好多了。”路易斯的聲音不禁讓陳塵聽得入了迷。想起剛才夢中的路易斯，陳塵忽然希望此時和自己說話的是自己溫暖帥氣的男友，或許，在這個星球，只有路易斯是懂她的，是她的“同類”。

來到公司，陳塵剛在自己的工作間里工作了一會兒，路易斯的聲音又響起。

“親愛的小塵，休息時間到了，放松一下自己吧！”陳塵乖乖地點點頭，笑著回答：“還是你最體貼啦！”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今天要去公司的醫療部體檢。這件事情可不能偷懶！”

“嗯。”陳塵點頭。

下班后，陳塵來到公司的醫療部。Z星人為了保證地球人才的身體健康，會對他們進行定期檢查。

跟往常一樣，陳塵躺進全身掃描的艙室。這種檢查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她往往會在里面睡一覺。這次也一樣。

“陳塵，陳塵，快醒醒。”

一個聲音突然從陳塵的上方傳來。陳塵疲憊地抬起頭，卻看到星寒正歪斜地站在那里，還是那副叛逆的模樣。他歪起嘴角，用懶懶的聲音說：“陳塵，好久不見。”

突然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陳塵感覺自己的眼眶又濕潤了。她想站起來抓住他的手，卻發現自己好像無法動彈。而星寒的身影卻變得越來越淡。

“星寒，星寒，你當初為什么要那么對我，你明明知道，我其實……”陳塵揮舞著手，想要觸碰星寒，整個人都變得慌亂起來。

“你是我們地球的叛徒，我是不會愛上一個叛徒的。”“不要！”

陳塵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躺在雪白的醫療艙里，像被鎖在一副棺材里面，一種無比壓抑的煩躁和恐懼感讓她想要推開它。

忽然，艙壁門從外面打開。一直給陳塵檢查身體的那個Z星醫生出現在外面，冷淡地看著神情慌張的陳塵：“你在昨天出現了肉體的痛苦。”

陳塵讓自己冷靜了下來，一邊從醫療艙出來，一邊說：“對，感冒和生理期，是挺痛苦的。”這種地球術語，也只有這個專門學習過地球醫學知識的醫生才會懂了。

“不過，更嚴重的是你目前的心理問題。”醫生有著Z星人特有的冷漠，繼續陳述病情。

“哦？”陳塵來了興趣，“什么心理問題？”

“對一個男人的愛慕和思念，令你的情緒出現大幅度波動，這導致了你的心理問題，加重了你的生理問題。”

陳塵忽然笑了，她感到好奇：“醫生，請問你有過愛情的體驗嗎？”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你們的這種所謂的感情，在我們Z星不過是情緒失調綜合癥的一種表現，這是一種會降低Z星人工作效率的疾病。早在很多年前，醫學界就已經治愈了這種疾病。后來，我們開發出了萬能疫苗，注射過的人都能直接免疫這種疾病了。”

醫生那雙平靜又空洞的眼睛，讓陳塵不寒而栗。那一刻，陳塵好像突然明白了所有的Z星人都如此冷漠的原因，因為他們已經為了發展，將導致效率低下的東西全部扼殺，包括疾病，包括感情。

陳塵笑了：“不愧是萬能的Z星。”

醫生似乎以為陳塵是在夸贊，于是說了一句：“不必太羨慕，很快，你也會感受到萬能疫苗的好處的。”

005

從醫療部回到家后，陳塵一直沒有說話。醫生的那句話像一塊石頭一直壓在她的心里。“難道說，他們真的已經將所有情感抹殺，變成了冰冷的機器？”那么自己，是否也離變成那樣不遠了？

“小塵，你今天怎么了？”

不理會路易斯的關切，陳塵打開電腦，開始搜索關于萬能疫苗的相關消息。她檢索了各種專業的數據庫仍然沒能找到，卻被一個詞——“δ射線”吸引了目光。陳塵點開了這條鏈接，不自覺地將上面的內容讀出了聲。

“……由于情緒的不可控性，Z星人在注射萬能疫苗之后仍有可能產生情緒波動，影響工作效率……定期使用δ射線，能將引起患者情緒波動的部分記憶模糊，解決該問題而不影響工作能力。”

陳塵猛然想起來，在昨天使用了“治愈光源”之后，自己忽然出現了記憶模糊：從床上下來，出現在自己眼前卻沒有馬上想起來的人，正是陳塵以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星寒。

“我差點被奪取了自己的感情和記憶嗎？”

她慶幸，同時又感到一陣難過，如果真的忘記了星寒，那自己的思念該寄托在何處？不知道第幾次，淚水又模糊了陳塵的視線。

“小塵，你又‘哭了。今晚也開著治愈光源睡吧？”

“路易斯，你知道治愈光源的作用原理嗎？你知道它會對人類的記憶產生副作用嗎？”

“副作用？我自然知道光線的原理，但是它不會影響你的工作能力的，親愛的，你是想說什么？

“閉嘴！”陳塵第一次憤怒地打斷路易斯說話，歇斯底里地質問：“你根本就不是真的關心我，你只想讓我跟他們一樣，變成沒有知覺的機器，好為你們星球賣力，對不對？”

“你說了很多我不明白的事。親愛的，你太激動了，快躺到床上治療一下吧？”

“治療？”那一瞬間，陳塵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太可笑了，竟然曾經把一顆芯片控制的語音系統妄想成自己最愛的人，還把它當作這個星球上自己唯一的朋友。現在，她終于冷靜了下來，“啪”地一聲，關閉了芯片的電源。

那天夜里，切斷了路易斯的電源和整個房間電源的陳塵，膽戰心驚地縮在角落里過了一夜。她害怕又有人來奪走她的感情。強烈的孤獨感和思念占據了她的身心。她想念爸爸媽媽，想念地球，想念星寒……

陳塵再次哭了起來。在這個星球，再也沒有任何人安慰她，關心她。

006

正像那位醫生所說，沒過多久，陳塵便被安排參加了一場由Z星政府組織的會議。像體育館一樣寬闊的會議空間里，只有一名Z星官員正在等著地球人，剩下的就是來自地球的二十名人才。人一到齊，Z星官員立刻面無表情地開始了陳述。

“早在登陸地球之初，我們的科研人員就已經對人類做過研究，然后發現地球人的智力水平和Z星人是差不多的。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彼此才能很快地達成對話和溝通。但是，在時間的長河中，為什么Z星的科技水平能發展得比地球快如此之多？我們找到了答案。”

“對于地球人來說，有太多的因素影響了你們的工作效率，例如你們常說的疾病和感情，讓你們總是不能全身心地投入發展之中。”

“Z星球有著征服宇宙的計劃，登陸地球只是我們的第一步。我們很歡迎地球人才加盟。然而，從現在的工作效率來看，你們不可能跟上Z星人的步伐。因此，現在我們提議，希望你們能接受身體改造和精神改造，和我們Z星人同化，與Z星人一同為這個星球的擴張而行動。而你們留在地球的家人，將因你們的這一舉措而獲得財富和榮譽，你們知道這對當今只能依靠務農為生的地球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陳塵明白了，Z星人想讓他們主動舍棄感情，拋棄地球。她立即被一股空虛感刺穿心臟，仿佛自己是一個在宇宙中迷了路的孩子。她回想著來到Z星后發生的種種，想到白塊Z星人們那毫無感情的眼神和行動，她終于醒悟：人類是不可能和Z星人成為“同類”的。因為人類需要休息，需要愛，需要感受工作之外的許多東西。她剛想站起來，告訴另外的十九個“真正的同類”這件事情，卻聽到有人說：

“你們那么強大，我們還能不聽你們的嗎？”

“隨便吧，反正我已經習慣了Z星的科技水平了，再讓我回到地球我還不干呢。”

“既然你們會安排好我的家人，那我也無欲無求了。”

滿耳皆是附和之聲，仿佛，只有陳塵一個人不愿做Z星人的同類。

“我不愿做一個叛徒。”她下定決心。

007

拒絕了Z星人的同化提議之后，陳塵很快被公司趕了出來，遣返回了地球。回到地球時，看著滿目荒蕪的景色，她卻忍不住在這廣闊的天空下奔跑起來。她想站在那個人面前，證明自己終究不是一個叛徒，而是他的同類。

“星寒，我冷得要命，可以抱抱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