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的詩

傅菲

秋天說了些什么

她帶走了干糧，棉花

鹽和一卷黑皮《圣經》

清水，路上有的。木柴，路上有的

蔬菜在河邊沙地，翠翠地綠

她沿山岡下的一條斜坡

彎過兩條河流交叉的埠頭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沒有留下口信

在太陽上山之前，她出門了

她的布包里，帶走了所有的種子

帶走了天邊原本不多的積雨云

我一直站在空空的山岡

像一只需要被人認領的牧羊犬

她曾多次提醒我

要把門上鎖，把物品藏好

把日記本藏匿在找不到的地方

窗也得封死

坐在門口的柚子樹下

寸步不離，不要去打獵

也不要去采蘑菇

在路上，撒上石灰作標記

圍在一盞燈下

水缸里的月亮用一朵荷葉蓋上

酸痛的眼睛讓它繼續酸痛

二胡的弦，調松下來

秋天和她說了些什么

風一天比一天冷

泥一天比一天干燥

霜一天比一天重

她循著二胡的嗚嗚之聲

提一個藤條籃，圍一條淺紅圍巾

褲腳沾滿了露水

給我留下半張床，一堆木灰

和一個空碗

屋頂

星宿的床榻，最適合擺放

在湖邊，其次在遺忘的曠野

我們睡下，油蛉發出星宿的聲音

親人在床榻邊燒炭，打井，跳舞

他們也彼此誣告，仇恨，埋葬

他們撿起遺落的星宿和草籽

被風拎著衣領，撒向無人知曉的地方

床榻上，居住著不被人看見的神

我能感受到神的存在

她嚴正的聲音，和我一樣孤零零

被喧嘩的潮水淹沒，并吞

床榻如懸崖般高峻

連接干副木梯子也爬不上去

纜車也將途中墜毀

榻上酣睡的人，都有一對翅膀

多像高不可及的鷹巢

當我看見地平線下的屋頂

加速了內心的絕望

到了秋天

到了秋天，草不經意黃了

原諒河流一天比一天贏弱

原諒告密者，也原諒說謊的人

原諒無故遠走他鄉的人

到了秋天，很多事情會更加明了

壞消息總是多于好消息

所以，你要原諒干旱的天氣

到了秋天，我們不去抱怨

不去抱怨蘋果的蟲斑

不去抱怨忍氣吞聲獲得的虛榮

即使要哭，也一個人坐在房間里

秋天是一根繩索，把人懸空拉緊

只要黃昏從寺廟的井欄升起

只要路過的鳥還落下屋檐

原諒背叛你的人

原諒不會真實的真相

原諒時間，它善于造化弄人

讓陌生的人情意綿綿

讓相愛的人分離生恨

原諒不堪

和我們的窮途末路

天黑

天黑了

在屋舍里留一盞燈

灰暗的光冷澀地發抖

門前鋪滿黃葉和秋蟲

某一天，你從天邊歸來

單薄的藍衫落滿寒鴉

緊緊抱著兩條寂寞的河流

屋舍坐南朝北

遠處傳來的鐘聲

告訴我深秋更近了

附近的密林常年開放野花

螞蟻搬運草屑，以及飯粒蜂蜜

從我口腔擁擠地進進出出

筑巢，交配，繁育

死灰般幸福

天黑了

面對一堵墻壁模擬說話

天空不完全是空的

雨水正白，姜蔥花正藍

霜降后便是立冬、小雪、大雪

這是每一個人最后的歸結

一盞燈留在屋舍里

還留了雨傘和舊棉襖

魚留在池塘里

水留在井里

月亮留在鏡子里

木炭留在深山

給鴿子喂食

給籬笆下的指甲花采籽

燒水煮茶

等待你踏著雪花

身披深褐色大氅，從天邊降臨

我一直都在屋舍里

只要我活著